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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總而言之,這班開錢莊的拚命想賺錢,膽又細得和鼠子一般,用著許多跑街,每日東跑西走,雖說是兜攬生意,其實好比雇一著班偵探,天天上門來察看你家情形如何,銀錢是否活動?見你聲勢大的,他就低首下心,百計求你與他做些交易。見你銀根一緊,他連交易也不要做了,板起一張閻王臉,拚命催你還錢。幸虧我平日交結官場,聲勢浩大,他們這班人,都當我不知有多少家產,都肯放給我。跑街的前來,也瞧不出我真相。否則四面一逼,只恐傾家蕩產還不夠呢。

  如海心中想著,恰值伯宣差人送信到來。如海見了,不免又加上一重愁悶。暗說伯宣與我素為莫逆,今番緣何逼人至此?若在平時,我還可從別處設法挪還他。此時剛巧在我難關內,各處都已用透,如何是好?幸得到期還有三四天,有自己這般腦力,三四天內,大約還不致無法可施,不如臨時再作道理便了。打發那送信的去後,一個人在帳房中踱來踱去,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然有個小夥計推門進來,恭恭敬敬的說:「老闆,有人請你聽電話。」

  如海疑心是伯宣打來逼他銀子的,心中突突亂跳,三腳兩步奔到電話箱旁邊,拿起聽筒,一開口便問可是伯宣兄,不道那邊囁嚅了一會,才有個女子聲音問他是誰?如海十分詫異,還問你是誰呢?那邊又隔了好一會,才答應道:「家裡。」

  如海已聽出是薛氏的聲口,忙問你在那裡打的電話,那邊回言是借隔壁胡公館電話打的。如海問她何事?薛氏答言有要緊事,你快回來一趟。如海問她什麼事?那邊薛氏聽不清楚。如海一連問了四五次,無奈薛氏難得聽電話的,拿著聽筒,已在那裡發抖,此時越是著急,越是弄不明白。如海賭氣,搖斷了電話,穿上馬褂,坐著阿福包車回家。一進門只見薛氏鐵青著面孔,坐在客堂正中。薛氏的後母黃氏,淚痕滿面的打橫坐著,不住用手巾拭著眼淚。老太太手扶拐杖,立在黃氏身旁,和她正說著話。秀珍秀英姊妹兩個,都站在當地,怒目望著屋角。屋角裡卻是李氏,雙手抱頭,坐在半桌旁邊,頭上還包著塊白布,布上隱隱露出血跡。

  邵氏卻站在她背後,掩面啜泣。如海見了,莫明其妙。黃氏一見如海進來,霍的立起身來,帶哭帶說道:「姑爺你回來了,你想想天下有這等事的嗎?我家大小姐嫁了你姑爺二十多年,親親眷眷,時常來往,從沒出什麼亂子。況且我薛氏門中,五房一子,誰不知道,比金剛鑽還要寶貝。承你姑爺看得起,教他到這裡來玩了幾天,就使小孩子不懂規矩,得罪了你姑爺,或是有什麼不聽說話之處,你姑爺也該好好的教導他,或是告訴他姊姊,責罰他。不該就這樣懷恨在心,教人將他小命送掉,這個你姑爺未免太覺對不住人了。」

  說罷又嚎啕大哭起來。

  如海聽說,好似遇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薛氏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薛氏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是自己分派的事,你為什麼不問你分派的人,卻來問我?」

  如海更覺模糊。還是秀英看不過去,便將這段事細細告訴她父親知道。原來薛氏還有一個幼弟,乃是他後母黃氏所生,今年才只十三歲,生得很是齊整。父母只此一子,都當他珍寶似的,如海也很疼他。那天薛氏三十九歲的小生日,差人接了他兄弟來家吃面,如海便留他住幾天回去。這孩子住不幾時就厭了,鬧著要回家去。薛氏意欲命松江娘姨送他回去,如海說松江娘姨粗手笨腳,怕路上不小心,碰痛了孩子。橫豎李氏在家沒事,不如教他送一趟。薛氏也沒有反對,李氏平日,很歡喜這孩子,聽說教他送回家去,心中好生高興。

  這天早起,換了一身新衣裳,喜孜孜的帶著那孩子出來,雇一部黃包車坐了,徑向薛公館而去。不道才走得一半路程,也是李氏命中該有這場災難,忽然轉彎角上沖出一部馬車,恰和他們所坐的那部黃包車一碰,連人帶車,一齊倒地,李氏跌破了頭,孩子磕在李氏身下,受傷很重,不但頭破血出,左臂骨節都斷了,拉車的受傷最輕,只膝蓋上擦去一塊油皮。當下由途人將他們扶起,喚得巡捕到來,那部肇禍的馬車,已逃走得無影無蹤,只得將受傷人送往附近醫院中救治。李氏見醫院中有外國人,嚇得魂不附體,情願讓他傷著,不敢留院醫治,連傷藥都不肯敷,決意出來。醫生見她傷勢尚輕,沒甚妨礙,只得由她。又見她傷口還在流血,便撕了一方白布,給她包裹,聽她出院。不過那孩子傷及骨骱,必預留院調治,李氏一個人出了醫院,嚇得黃包車也不敢坐,抱著頭步行回家。

  松江娘姨見她這般狼狽,滿身血跡,驚問所以,李氏說明前情,松江娘姨飛報與薛氏知道。薛氏得報,大驚失色,下樓向李氏盤問明白,先給她一頓臭駡,說她不該這般粗心大意,坐黃包車怎不揀揀好歹,帶著孩子,理該教他慢慢地走,不該教他上殺場似的飛跑,如今鬧出這般大禍教我怎生對人。最不該的,你自己倒脫身回來,讓那孩子一個人在醫院中住著,倘給外國人弄壞了,如何是好。李氏頓口無言。邵氏也得了消息,站在旁邊乾著急,插不進半句口。薛氏見了她,反說:「新奶奶,你想想這句話是不是?」

  邵氏聽了,覺得說是又不好,說不是又不好。說是的如何對得住李氏,說不是又難對薛氏,真是左右為難,把粉面漲得通紅,無言可對。薛氏冷笑一聲,也不更換衣服,匆匆出來,雇車回到娘家,把這件事向她後母黃氏說知。黃氏這一急非同小可,忙問她可曾見小的傷勢如何?薛氏回說我也不曾親見。黃氏更無別話,拖她同往醫院中看她兒子。那時醫生已把孩子的左臂衣袖褪下,用繃帶藥水棉花紮縛定當。頭上也敷著止血藥,外加白布包裹。一時不出傷勢輕重。只見那孩子面白如紙,呼吸甚促,兩眼時啟時閉。一見他娘,不由的哇的一聲哭了。黃氏心如刀絞,便要上前抱他,被外國醫生止住說:「才敷的止血藥,此時萬不能動,一動又要流血的。」

  黃氏無奈,問醫生傷勢有無大礙?醫生連說不妨。黃氏又問她兒子傷處可覺得痛?孩子回言頭裡十分疼痛,此時上著藥,只覺麻木不覺痛了。黃氏著慌道:「麻木的怕是爛藥罷。」

  薛氏道:「那也未必見得,傷藥中原有防人力弱,熬不住痛,用麻劑的,大約不致有礙。」

  黃氏還不相信,依她的意思,最好把縛的白布解開,讓她看一個仔細。外國醫生不許,說病人出血過多,精力不勝,須聽他好好養息。探望的人,不准久留。黃氏聽說,勃然大怒,便打算和醫生淘氣,頓足說:「難我道自己養的兒子,都不許探望,倒要聽他外國人的節制麼?」

  還虧薛氏略知醫院規矩,知道無論什麼人,一進醫院,都要聽醫生命令。今見黃氏發蠻,深恐鬧出笑柄,竭力將她勸出醫院。黃氏恨恨不已,忽然想起這樁飛來橫禍,都由李氏而起,因即隨同薛氏回家,教松江娘姨請李氏出來,預備和她拚命。

  李氏見了黃氏,嚇得縮做一團,躲在屋角裡不敢做聲。幸得婦女拚命的本領,不及男子,男子遇著不得開交的時候,往往搬刀弄槍,婦女的絕頂能為,只有痛哭。此時黃氏見了李氏,雖然心中毒得什麼似的,恨不能一口將她吞入肚內,教五臟神代她行弄,將她消化作一泡尿屎,明兒出恭時,把她監禁在馬桶裡過一宵,再教挑糞的押她解到田中,罰為肥料,永與塵埃為伍。無如力不從心,只可自己痛哭,口中嘮叨說:「你和我薛氏門中有什麼深仇宿恨,要將我家這五房一子,斷送在馬車輪下?你一計不成,又施第二計,把他一個小小孩子,丟在外國人的醫院裡,以致我母子不能相見,就使不給外國人治死,也怕不給外國人嚇死麼!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若是你們有什麼對於我家大小姐過不去之處,也該辨辨,冤有頭債有主,不能隨隨便便,在他兄弟身上出氣。小孩子食不知饑飽,困不知顛倒,他知道什麼,你們卻要這樣的暗箭傷人,未免太很毒了!」

  一邊說,一邊號哭不已。邵氏聽她說的話夾七夾八,非但不能幫李氏出場,連自己也冤蒙不白,有口難分。李氏雖然不哭,她自己反垂淚不止。薛氏忙到隔壁胡公館中,借電話打給如海,叫他回家。老太太聽得吵鬧,親自扶著拐杖出來勸黃氏住哭。秀珍姊妹,也幫著她娘罵李氏說:「這老虔婆最是可惡,不論什麼事,都要她擠在前頭,倒像是個主人,動不動惹出禍來,又和縮頭烏龜似的,躲在旁邊,一動也不動了。」

  老太太聽得,大聲呵止說:「你們女孩子家,懂得什麼!胡說亂道,還不給我住口。」

  秀珍姊妹雖不做聲,猶自怒目疾視的對著李氏。李氏抱頭無語。如海回家,得悉前情,並不揆情度理,卻附和著眾人,把李氏狠狠的埋怨一頓說:「我本當你是個人,才派你做事,誰知你簡直不是個人,這許多年紀,長在狗身上了。」

  李氏仍不言語。如海再前向黃氏賠罪,竭力勸她樓上去坐。薛氏母女都隨著上樓,老太太勸李氏好生將息,也自回房而去。客堂中只剩下邵氏李氏婆媳二人,一個呆若木雞,一個噤若寒蟬,一個流淚,一個傷心,也沒有一人前來理會他們。坐了一會,邵氏問李氏可要回房略睡?李氏方才被眾人罵得昏天黑地,傷處並不覺痛。此時沒人罵她了,可怪這小小傷口,是知道世態人情,見她失了勢,居然存心欺她,一點兒不肯讓她安穩,此時見她耳朵裡清淨了,心有不甘,就乘時倔起,從中作怪起來。李氏覺得傷口疼痛難當,只得依著邵氏的話,抬身站起,兩個人垂頭喪氣的走進臥房,邵氏替她鋪好床褥,服侍她解衣睡下。又因她包頭的那塊白布上血漬已透出外面,旁邊還有血滋將出來,解開一看,傷口裡兀自流血。邵氏尋思道:「方才血已停止,此時怎的又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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