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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談話時,媚月閣才興辭回家。賈少奶送她下扶梯後,即忙開電燈進房,德發已等得十二分不耐,哭喪著臉兒道:「那媚月閣怎麼這時候才走!」

  賈少奶笑道:「也是你運氣不好。她嫁姓趙的以來,從沒到過這裡,剛巧今兒你來她也來了,豈不是你時運不濟嗎!」

  德發歎氣道:「再過一會,只恐你家少爺就要回來了。我好容易盼望了數月之久,才得今日和你相見,不料平空又走出一個媚月閣來,耽擱了我們這些時候,真是老天和我作對咧。」

  說時眼淚汪汪,像要哭出來的光景。賈少奶慌忙勸他道:「老四,你不用難受,再過兩天,我家少爺走了,包你有適意的時候。」

  德發聽了,方才回悲作喜。賈少奶又教王媽開上晚飯,兩個人同桌吃了,談談說說,轉眼工夫,已是十一點鐘。賈少奶恐琢渠就要回來,催德發快走。德發依依不捨,教她待琢渠一走,趕快打發王媽通知他。賈少奶答應了,德發還不肯走,又挨了半個鐘頭,賈少奶急了,連催多次,才把德發趕走。德發走了之後,賈少奶又大為懊悔,因琢渠這夜,直到一點半鐘才回,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由振武扶著上樓。賈少奶仍不睬他,振武扶他在煙榻上橫倒,一面勸賈少奶道:「昨兒這件事,委實是我不好,那塊絲巾,當真是我相識妓女花襲人的,我向她要了這塊絲巾,因自己袋中藏著別物,容納不下,才教老琢代藏。若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倒不致於帶一件憑據回來給你挑眼了。只為我一句戲言,害你們夫妻失和,教我如何過意得去。請你無論如何,務必饒他這一次。饒了他就是饒了我,以後不論什麼事,我都不管。這一回乃是我身上的事,你得瞧我這點兒薄面。況且老琢就要同我進京了,臨動身時,理該大家歡歡喜喜才好。不然走在路上也不舒服的。好少奶奶,請你聽我這一句話罷。」

  賈少奶道:「四少爺休要代他隱飾。他為人素來歡喜拈花惹草,我一向知道,而且他搭著一個混帳女人,我也未嘗不曉得。皆因他是一個男子,不和他吵鬧,原為著留他一分顏面。不料他近來越發膽大了,竟敢故意拿這種東西來氣我。並不是我不肯聽四少爺的話,實因他這種行徑,教人不動氣也要動氣的。」

  振武道:「那卻另是一件事,和這絲巾並不相干。這絲巾我可以擔保,是我累及他的。我知他和那個女人久已不來往了,你若以為他從前作事不穩重,今番我可以教他向你叩頭服罪,你的氣也可以平了。」

  說著,便從煙榻上將琢渠托起說:「快給你少奶奶叩頭。」

  琢渠酒醉糊塗,嚷說做什麼做什麼,我是不肯向女人叩頭的。口中這般說,兩條腿早已軟洋洋的彎下來,俯伏在地。賈少奶不覺笑了,口說:「看他這種樣子,怕不要醉死嗎。」

  其實琢渠何嘗酒醉,卻是振武與他預先定下的一個妙計。因他往日和少奶奶鬥氣,都要自己服禮認罪,才得了結。若逢少奶奶動了醋勁,非得向她叩頭哀求不可。這回觸發了她的舊病,自己知又須用原方療治。然而就這樣直直爽爽的叩一個頭,未免難以為情,故與振武商議出這個兩方有面子的善法,果然賈少奶怒氣全消。振武先把琢渠扶到他自己房中,教阿寶服侍他睡了。然後回到對房,和賈少奶二人一榻橫陳,吞雲吐霧。賈少奶先把媚月閣送給他的物件,教人拿進來給他看過了,又問他今兒吃的是大菜,因何散得這般遲?振武一想吃大菜散席原只十點多鐘,皆因琢渠怕早回來了,他少奶奶和他淘氣,故到鳳姐家鬼混了一陣,挨到此時才回。只恐說了實話,賈少奶不免要醋上加酸,故而推說吃罷大菜,因雲生邀我們碰和,所以回來遲了。賈少奶道:「提起雲生,那天我托你雲生和爾年二人的事,你進京後,千萬不可忘了。」

  振武道:「這個決不會忘。但他二人一個是老康的女婿,一個是老康的侄兒,怎麼老康自己不提拔他們,卻要假手於人呢?」

  賈少奶道:「四少爺有所不知,康老兒為人,原和傀儡一般,都由他太太作主。雲生的少奶奶八小姐,並非現在太太的親生,卻是以前那位姨太太所生。母女之間素來面和心不和,因此連累雲生謀不到好缺。就是爾年,也因與太太不對,以致一事無成。此回四少爺進京之後,請老太爺出面,拍一個電報給老康,教他快派雲生、爾年二人差使,否則便要翻他當年吞沒賑款侵蝕國帑的舊案。老康素來怕你家老太爺的,接到電報,自然嚇得尿屁直流,不敢違命咧。」

  振武笑道:「那也未免過於強迫了。請托之辭,須要出以謙和,若用強迫手段,受者雖不得不委屈從命,然而心上終不免有幾分不舒服,只可說我在上海,承他二人照顧,特電道謝,這一來就不致有傷和氣,而且康老兒也不敢不派他二人好好的差使了。」

  賈少奶大喜,吸煙罷,振武下樓安歇。賈少奶回房,見琢渠鼾聲如雷,兩眼半開半掩,攤手攤腳的睡在大床正中。賈少奶寬衣解帶,睡在床外邊。因琢渠一隻臂膊伸直著礙事,將他推了幾推,推他不醒,賭氣就壓著他臂膊睡下。不意琢渠這條臂膊,忽然向裡面一勾,把賈少奶嚇了一跳,說:「咦,你不是睡著的嗎?怎麼又醒了?」

  琢渠笑道:「被你壓醒的。」

  賈少奶道:「我且問你,适才你不是吃黃湯吃得爛醉的麼?緣何一會兒又醒得這般快呢?」

  琢渠笑道:「你就是一顆解酒丸,有你睡在旁邊,我吃醉的酒,自然不醒也要醒了。」

  賈少奶笑著,伸指在琢渠面上劃了幾劃,說:「你這不要臉的油嘴滑舌。」

  琢管道:「油嘴也可,你自己仔細揩了油去。适才你同四少爺講些什麼?」

  賈少奶便把和振武二人所講的話,重提一遍。琢渠也甚歡喜,說:「這一來更有效驗。老四最肯聽你的話,我到北京之後,再催催他,一定百發百中。將來得了他們的謝儀,一併給你。還有老四置給珠姐的衣服首飾,照老四的意思,都要賞給她,另外再給她三百塊錢,我想她在這裡幾月之間,百不管賬,洗衣燒飯,都由這裡下人幫忙。講到服侍一層,還是你服侍老四的地方多,老四給她三百塊錢,已是過分的了,還要賞她衣飾,豈不太重。故我在她姊姊面前掉了一個槍花,說老四隻給她三百塊錢,衣飾不給她了,你可留下自用,為數雖然不多,也值一千多洋錢呢。」

  賈少奶道:「槍花雖掉得好,不過也是枉然。因這些東西,已在珠姐手內,我們怎好奪他出來。」

  琢渠笑道:「你真當我是個小孩子呢。這點事還慮不到麼?老四那裡,我早已安排妥當,只算珠姐姊姊說的,珠姐少不更事,藏著貴重物件,只恐遺失,故請四少爺將衣飾暫時交給你收管,將來她自己向你取回,只消東西一到我們手內,就不怕再拿出去了。」

  賈少奶聽了大樂,夫妻兩個歡歡喜喜過了一宵。次日,他二人又幫著振武收拾行李,忙了一天,不曾住手。振武很為感激,對琢渠說:「我擾府數月,無以為報,所有這些木器傢伙,我又不便帶著走,將來再到上海來時,或者攜帶兩個小妾同來,住在此間不便,必須另租房屋,再辦器具,這裡的一切硬頭傢伙,一齊送給你們罷。」

  琢渠大喜稱謝。振武又把珠姐的幾件首飾,一併要出,交給賈少奶,賈少奶固然歡喜,珠姐心中,未免不快。因振武隔夜曾對她說過,是她姊姊主意,故還沒疑心有人算計著她。當夜琢渠、振武二人,都將行裝整備定當。第二天一早,便打發車夫先行送到招商局新裕船上。琢渠知道新裕定於十二點鐘開船,故趕早起身。振武和賈少奶二人,卻一夜沒睡,就橫在煙榻上,講了一夜的話。賈少奶因振武住在她家數月,常陪著她吸煙談心,一旦分離,頗覺依依不捨。振武也覺傷感,兩下裡免不得都灑了幾滴別淚。這天清晨,與琢渠一同用過早飯,賈少奶因要送他們上船,忙教人梳頭洗面,更衣換襪,反耽擱了兩個多鐘頭,待她各色備齊,已有十點鐘光景,琢渠親去雇了部馬車,三個人一同登車,振武和賈少奶並坐,琢渠坐在對面。到了碼頭上,那新裕輪船的副買辦邵先生,早立在甲板上等候。一見他們來了,慌忙奔過來迎接。琢渠與邵先生素來相識,問他行李放在何處。邵先生說在上層大菜間內。還有兩位朋友,來送四少爺動身的,天沒亮就來,已在那裡等到這時候了。振武暗想是那兩個,這般誠心,老早奔來送我?及至一見面,才知是詹樞世、施勵仁二位。二人見了振武,慌忙正其衣冠,一拱到地,口中說道:「今日四少爺榮行,某等二人,素蒙老太爺知遇之恩,四少爺屋烏之愛,受恩沉重,感激無窮,故此齋戒沐浴,五更三點,專誠登輪恭送。不意四少爺大駕未來,想由某等誠意不專所致,實在抱歉萬分,謹求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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