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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第三十一回 屈膝蓋有愧男兒 挨耳光可憐妓女

  上文說到賈少奶熄了電燈,媚月閣不知她房中藏著個周少爺,伸手便要按那電燈開關,賈少奶這一急非同小可,不消說得,看官們也必都替她捏著一把冷汗。便是做書的,也何嘗不代她擔憂,理該早些說明,好教列位放心。無如這周少爺三字,不過在賈少奶和王媽問答之時輕輕點出,宛如飛將軍從天而下,究竟姓甚名誰,與賈少奶有何交接,卻還未曾表明。在下既為小說家,勢不能不遵小說老祖師的成法,按部就班,百忙中抽出一枝閒筆,先將這周少爺的來歷詳敘一敘。原來這賈少奶初嫁琢渠時,因慕他財勢。既嫁之後,才知他是個繡花枕頭,外貌好看,內裡平常。然而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悔亦徒然。幸得琢渠進款雖然不豐,日子還混得過去,賈少奶也只可守分安命,順時聽天。在京年餘,果然沒幹什麼壞事。及至搬到上海之後,琢渠因經濟拮据之故,胸襟不甚舒暢,夫婦間愛情的熱度,未免減少。賈少奶也覺不甚快意,鎮日價長籲短歎。那時她的粗做娘姨王媽,見主子不快活,便勸她去看戲散心。賈少奶因沒人作伴,不願意前去。

  王媽無奈,走到樓下和她同居那個房客周老太閒談。這周老太原籍紹興,年已五十余歲,丈夫早故,所生一子,在洋行中做生意,家況平常,租著賈家樓下廂房居住平日見琢渠夫婦場面很為闊綽,心中豔羨得了不得,以為二房東一定是個大大富豪。今聽王媽說起少奶奶有些煩惱,便歎道:「為人在世,真是心高越要高。我們母子二人,粗茶淡飯,安貧度日,也不過如此。像你家少奶奶這樣,吃的是魚肉葷腥,穿的是綾羅綢緞,戴的是珍珠寶石,住的是高樓大屋,上不欠皇糧,下不欠私債,何等快樂,何等適意。還要時常氣氣惱惱,我們若得有此一日,真不知要歡喜到怎樣地步呢!」

  王媽知道周老太還不明白內中曲折,又不便傳揚家主的醜話,只得說道:「話雖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一家不曉得一家的難處。適意了這樣,就不適意了那樣。普天下的人,不論貧富貴賤,那一個肯心平意足呢。」

  正言時,忽見周老太的兒子阿四,從洋行中回來,跑得滿頭是汗,立逼著他娘快燒夜飯給他吃。周老太道:「什麼事這樣要緊?吃了夜飯,又要幹什麼正經去呢?」

  阿四道:「今夜十六鋪新舞臺新排三四本新茶花,看的人一定很多,倘若去得遲了,只恐排不下坐位咧。」

  王媽聽說看戲,不覺心中一動,忙問:「周少爺今夜一個人去看戲麼?」

  阿四答道:「正是。」

  王媽道:「适才我家少奶奶也想去看戲,因沒人作伴,故而中止。既然周少爺要去看戲,讓我去問問少奶奶,不知她願意不願意?」

  阿四聽了,喜出望外,急忙央求王媽去問。王媽上樓對賈少奶說了,賈少奶聽說有人作伴,心想在家氣悶,還是出去看戲散心為妙,便教王媽也一同去。當下草草吃了晚飯,三個人同去看了一夜戲。賈少奶雖然無心,周阿四卻已有意。這周阿四又名德發,年已十七八歲,尚未娶妻。平日看見賈少奶風流美貌,久已眼熱,不意今夜竟得與她並坐看戲,來來往往的人,看賈少奶的,都順便對他看看,看得周德發得意非凡。

  回家後,喜得幾乎發癡,一夜不曾安睡。次日又對王媽說,要請她家少奶看戲。王媽知道看戲准有她的份,即忙去向賈少奶說知。賈少奶覺得卻之不恭,也就答應下了。自此你請我,我請你,請來請去,共看了十餘回戲。賈少奶見德發年紀尚輕,人還生得乾淨,暗想少爺時常出去,自己一個人寂寞無聊,得這個人解解悶,亦未為不美。有時琢渠出外,便命王媽喚德發上樓,兩個人睡在煙榻上談談說說,究竟曾否幹什麼壞事,局外人卻不得而知。有一天琢渠回家,恰巧德發和賈少奶面對面橫倒在煙榻上。德發聽樓下琢渠說話聲音,十分情急,便打算逃走下樓。

  賈少奶止住他道:「你此時萬不可下樓,還是橫著為妙。倘若這樣慌慌張張的奔下樓去,他也馬上要上樓了。若與他在扶梯頭上,對面相碰,豈不被他瞧出情虛,反為不美。你仍給我橫著,少停見了他,休要驚慌,最好仍如和平日在樓下相遇一般,我自有道理。德發聽了,終覺有些膽怯,身子雖然不動,那一顆心卻在他腔子裡跳個不住,大有打從他毛孔中鑽出來,逃下樓去之勢。德發強自鎮定,待琢渠上樓,自己硬著頭皮,坐起來對琢渠鞠了一躬。琢渠猛然一呆,還沒開口,賈少奶已笑著說:「你回來了,你可知外國皇帝給鴨子踏死了嗎?」

  琢渠笑道:「那有這句話,你從何得知?」

  賈少奶道:「這位周少爺回來說的,适才我聽他在樓下講得活龍活現,故而請他上樓問問,據他說是一張什麼外國報上看下來的,我想這件事太希奇了,大約是謠言罷。」

  琢渠笑道:「一定是謠言,不知哪一張報上登著此事?」

  德發假說是一本外國雜誌,名為談姆夫爾的,據說還是三千年前頭的事呢。琢渠笑道:「那就對咧。我雖然不懂外國字,聽人說外國古書,多半是寓言,並無實事,你們說得像煞有介事,連我也幾乎上當。」

  說時,德發已站起來讓琢渠坐,琢渠連說你坐你坐,自己在他少奶奶橫頭坐下,又與德發談了些閒話,才送他下樓。自此之後,德發便不避琢渠。有時琢渠在家,德發不上樓,琢渠還要請他上去,問他外國報上可有什麼新聞。德發欺他不識外國字,信口造些海外奇談講講。琢渠與他相與得十分親熱,便是賈少奶和他的交情,也日深一日。周老太見兒子巴結上有錢人家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歡喜,並不禁阻。因此德發的膽量愈大,竟不把琢渠放在心上。

  常言膽欲大而心欲小,他們膽大心也大了,日久不免被琢渠看出形跡,口中雖不明言,暗下留意偵察。一邊有心,一邊無意,果然被他瞧出許多破綻,欲待發作,又因自己不在鋒頭上,有些事都要他少奶奶幫忙,不敢將她得罪,左思右想,只可難為周老太,請她搬家。推說廂房自家要用,周老太也因兒子這件事幹得太險,再住下去,准得鬧出亂子,故也彼此心照,擇個吉日,搬往別處去了。但是德發與賈少奶二人,雖非死別,何異生離,自有一種難舍難割,彼此都有說不出的苦處。背著琢渠,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王媽看得傷心,便說你們二人何必如此,究不是搬往西洋外國去。雖不在一個門口內,卻還在一塊地方,而且相距又不十分遠,難道不能再來的麼?我家少爺又天天在外面應酬,周少爺若要來時,仍和先前住在這裡一樣,不過多費些腳步罷了。

  德發被她一語提醒,不覺私心大慰。搬出之後,仍照常前來與賈少奶相會,但不能像從前那般堂堂正正,此時不免要偷偷掩掩。有時琢渠回來,德發只可掩在下人房中,待琢渠進房之後,他才躡足下樓,教王媽開後門,放他出去,如此習以為常。不料琢渠忽然弄了個方振武來家,又雇珠姐服侍。振武雖時常在外,珠姐卻並不出門。賈少奶因家中平添了一雙野眼,深恐漏出風聲,故教王媽叮囑德發,不可再來。

  講到男女愛情上頭的事,最好是不破例,一破了例,再想割斷,可真比登天還難。賈少奶有琢渠和振武二人相伴,還不覺得怎樣記。最可憐那德發,懷人不見,度日如年,過了一天又一天,只不見振武回京,再也耐不住了,便天天趁王媽上街買小菜的當兒,半路上候她問信,並托她設法,讓他再和賈少奶見見,倘能如願,情甘送王媽十塊錢謝儀。王媽心想他這十塊錢,故在賈少奶跟前竭力慫恿,賈少奶終沒答應他來家。這夜王媽假說德發為他吐血了,果然把賈少奶說動了心,忙教她將德發請來。誰知事有湊巧,兩個人沒講得幾句句話,忽然媚月閣送振武的禮來了。德發身在房中,進退兩難。幸虧賈少奶熄了電燈,煙榻上的煙燈,也被他一口吹熄,屏息坐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媚月閣要開電燈,賈少奶如何不急,疾忙伸手先將電燈開關按住,笑說:「請你外面坐罷,房裡頭早上被阿寶潑翻了一個馬子,雖然洗過四五次,此時還覺得臭烘烘的難聞。我因要吸煙沒法,才到裡面去。因吸了煙,也有一股煙氣,可以解脫臭氣。你又不吸煙的,何必進去挨臭。而且把你一個香噴噴的人兒熏臭了,你家老爺豈不要抱怨我嗎。」

  媚月閣笑道:「你又要放屁了。」

  說著把包裹放下,就在桌子旁邊坐了。賈少奶恐媚月閣還要提起房中,忙教她打開包裹看看,見是些吃大菜用的銀刀叉之類,還有一隻銀煙匣,鐫刻精緻。賈少奶讚不絕口,說:「少停四少爺見了,一定歡喜。」

  又說:「對門老四,這幾天來陪你麼?」

  媚月閣道:「幸虧有她,不然你也不來,她也不來,教我一個人在家,豈不要生生悶死嗎。」

  賈少奶道:「我也沒法,只因少爺和四少爺,都要動身,我替他二人整備行裝,委實抽不出身子,請你原諒我則個。還有老八,大約你也有許久不曾見她了。」

  媚月閣道:「正是呢。隔幾天我想和你同到曹公館去望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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