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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正言時,如海請醫生回來,邵氏、薛氏都回避了,陳太太扶起老太太,給醫生診了脈,說是夏天貪涼太甚,風邪內侵,只消把邪氣表散表散,自可無礙。如海便留陳太太多住幾天,幫著服侍老太太。陳太太因家中不曾交代,又差阿福前去通知。可巧光裕在家,得悉外祖母有病,也即親自出城來探望。恰在老太太房中,與邵氏相遇。他二人隔別經年,重逢一旦,前情未泯,相見時各有一種描摹不出的神態。邵氏想起光裕去年,待她溫存體貼的光景,那時只因自己存心守節,故而忍心辜負他一腔情意,不料自己節操仍不能始終如一,如今為人妾媵,有何面目見他。但他現今亦已續娶,聽說新婦十分美貌,少年夫妻,想必恩愛非常,不知他此時還有我在心上否?因此不住偷眼瞧光裕的舉動。光裕因邵氏再醮如海,心中銜恨次骨,這時見了面,不知怎的把一腔憤恨之心,變化得瓦解冰消。暗想古人雲: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我雖然不算路人,但已做了她的小輩,不知她可要搭長輩架子,更不知她心中可記得我去年的一片愛情,故而兩眼也直向邵氏望著。因有如海在旁,不敢公然開口敘舊。但他兩個人四隻眼光,已和織錦穿梭般的來往不絕。薛氏在旁,看得頗為真切。走到如海背後,伸手在他衣角上拉了一拉。如海猛回頭說:「做什麼?」

  薛氏道:「你出來,我有句話同你說。」

  如海不知就裡,隨著薛氏走到房外,薛氏帶笑道:「你在房裡看見什麼嗎?」

  如海驚道:「是什麼東西,我沒有看見。」

  薛氏笑道:「你真是個瞎子,這對眼珠兒,只有看女人是名工,別的一些看不出。你再進去看看仔細,人家打了好半天無線電報,你還在做夢呢。」

  如海即忙回進房內,恰巧光裕見如海被薛氏喚了出去,房中只有他自己母親和外祖母二人,便放膽同邵氏答話問好,邵氏也笑靨相迎,兩個人還沒講滿三句話,如海已走進房來,光裕住口不迭,早被如海看在眼內,心中不勝氣憤。但自己也不能阻止他們說話,只覺頂們裡一股酸氣,上沖霄漢。薛氏夾腳跟進,又把如海喚到外面,如海怒道:「我正要看他們兩個作何勾當,你又叫我出來則甚?」

  薛氏笑道:「你也太不知趣了。人家難得相見的,要你站在面前,做什麼討厭人呢!」

  如海怒道:「放屁,我討什麼厭?」

  薛氏笑道:「好啊,你受了小老婆的氣,拿我出氣。也罷,我說的話,就算放屁。如今我也不放了,那天秀珍把絲線織的一個錢荷包,預備送她寄父生日用的,昨天已做好了,我看織得很的工致,她自己說做得不好,不能送人,你去看看,如若可用,就拿去送給她寄父,因這是他寄女兒親手制的東西,想必他一定歡喜。」

  如海聽說,跟薛氏上樓。薛氏拿出那個錢荷包,如海見歪歪邪邪,不成模樣,笑說這個東西,如何可以送人。秀珍這孩子,天天在外間閒逛,女紅活計,一些都不考究,將來終不是個了局。你做娘的,須得教訓教訓她才好。薛氏笑道:「養不教,父之過,關我什麼事!」

  如海笑道:「你讀書不通,專門胡纏。須知男兒父教,女兒理該母教的。」

  薛氏道:「母也不止我一個,還有別人,難道不算母?」

  如海道:「她嗎?她自己還不懂道理,怎能教訓別人。」

  薛氏道:「你也未免忒殺不近人情了,怎不想想這塊肉,究竟是你打從外甥口中奪下來的,物歸原主,本是理所應該,還要動什麼醋氣?」

  如海怒道:「你又要胡說了。他二人以前又沒聘定,怎能說我奪他?」

  薛氏冷笑道:「雖沒聘定,難道一對年紀輕輕的男女,住在相近之處,果然有個柳下惠坐懷不亂,當真沒有交情的麼?」

  如海呆了一呆道:「那恐未必見得罷。」

  薛氏道:「哼,未必見得倘若真個未必見得,今兒見面,萬不能這般廝熟,你自己昏迷不醒,可知一頂綠頭巾,早已有人替你戴上了。」

  如海道:「胡說!你看她不是這種人。」

  薛氏笑道:「我看她自然不是這種人,不但此時看她不是這種人,就是一輩子看她,也不是這種人。倘使看得出她是這種人,也不致背著我,把她心肝寶貝似的藏起來了。須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早看出她骨相輕浮,不是好貨,別的不說,就是家中零用帳項,一則我因自己忙不開,二則她嫁了你,也算是個三分三的主子,若一點兒權柄都不給她,旁人未免要說我把持。所以她一到這裡,我就通盤交給她掌管。不料她自己並無治家的力量,又沒見識,買長買短,任憑底下人開口,要多少就給多少,只此已浪費不少。還有她那一個油瓶婆,從中作弊,兩個人狼狽為奸,儘量侵蝕,把我家的錢不當錢用。你看這本零用帳,房錢柴米不算,五月以前,每月只得六十幾塊錢開銷。五月底結帳,用了一百十二塊。因有個端午節在內,丟開不算。六月份應該省些了,不道也有八十餘元零用。這個月更多了,看來還得一百出頭。你想她只經手得幾個月,就弄得這樣荒唐,日子長了,怕不更無交代嗎!」

  一面說著,一面把那本零用帳,一頁一頁的翻給如海觀看。如海驚道:「原來還有這種事。零用開銷,乃是家中要務,怎可任她胡亂浪費,一個月幾十元,一年便是幾百元。你既然知道,為甚不早些告訴我?就是下人們欺她無知,究竟你和她是一家之人,不能冷眼旁觀,應該隨時指點她,才是正理。」

  薛氏怒道:「你倒埋怨起我來了,誰願意冷眼旁觀?只因見是你心愛的人兒,就是多用幾塊錢,想必你心中十分情願,我何苦來告訴你,自碰釘子。還有下人面上,她自己做好人,任他們賺錢,我也犯不著做惡人,去點破他們。況且我把帳務交給她掌管未久,倘若多事插了口,有班不明白的人,便不免要說我爭權奪利。我既已讓她當家,自該聽她獨斷獨行,不關我事。便是今兒告訴你,也是我自己愛說話的不好呢。」

  如海道:「這個你也未免太刻板了。她若當不了家,你不妨仍舊自己經手,這當家原不是什麼好差使,一要吃辛吃苦,二要任勞任怨。你們這班婦人女子,講到當家二字,都鄭重其事,不知當作怎樣的大權柄,其實你經手,他經手,都是一般模樣。只要誰幹得了,就誰幹去,還要分什麼彼此。」

  薛氏道:「我業已交給了她,決不能出爾反爾,向她收回,除非你自己教她交還我掌管。」

  如海笑道:「那有何妨。你們婦女的怪脾氣,真教人聽了很不耐煩,明兒我就教她交還你掌管是了。」

  次日,如海果向邵氏說:「你把家中零用各帳,仍交少奶奶自己分配,你從旁看看,待學會了,再自己經手罷。」

  邵氏聽說,很覺不明不白,暗想零用帳自我經手以來,從沒自由支配,不過空掛一個名兒,都聽少奶奶的吩咐,她教我用多少就用多少,有時我還說比以前開銷大了,她道目今各物昂貴,故此開銷得大些,不料今日少爺講出這句話來,未知存著什麼意思?橫豎我自己有名無實,就仍交少奶奶經手,有何不可。這一來不打緊,那一班底下人,見她一進門就獨掌家務,都把她新奶奶長,新奶奶短的,十分恭維,此時忽然被少爺削了兵權,都疑心她幹了什麼錯事,背地裡紛紛議論,漸存藐視之意。邵氏不免心中生氣,幸得如海照常看待,才覺胸襟略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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