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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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該邵氏命運多舛,光裕從前難得到錢家來,對於自己父母,也守著維新派平等主義,並不講究那腐敗的孝道。自這天到錢家來起了頭,因他母親在彼,不知怎的,忽然變得異常孝順,天天親來省母。省母之外,順便和邵氏閒談。他來時每趁如海不在家的當兒,故此邵氏與他都沒甚忌諱。不料暗中還有個薛氏,監察他二人的行動。晚間添頭造腳的告訴如海知道,如海免不得心中著惱。講到男人情性,十個中倒有九個沒常性的。遇著了美婦人,起初無不如饑鷹攫食,餓虎吞羊一般,務必要弄到了手,才肯定心。及至日子長久了,又不免心中生厭。如海當初喜愛邵氏,也是這個意思。此時日久情弛,漸覺心厭。兼之有個薛氏從中攛掇,更覺邵氏品行不端,暗想她為人若果正派,就不致和我在醫院中相識了,看來與光裕一定有私。只恨我自己太沒主意,當時理該將她身體玷污之後,丟諸不理,倒可省卻多少開銷。如今養一個不夠,還要養兩個,讓她與情人在家鬼鬼祟祟,成何體統。但光裕是我外甥,不能禁他不來,除非把陳太太送回家去,他的母親不在這裡,自不能天天來了。 主意既定,這天看老太太病勢略減,便打發阿福送陳太太回家。不意陳太太雖去,光裕仍天天前來,據說是母親差她來探望外祖母病體的。直到老太太病癒之後,光裕仍沒一天不來。你道光裕因何這般無賴,其實也不能怪他,卻是薛氏教他天天前來走走。他正心念邵氏,又聽了舅母這句可意的話,那裡肯一日間斷。焉知薛氏安排著一個大大圈套給他去鑽的呢!如海得知光裕仍日日來家,自己無法擺佈,愈把怨毒結在邵氏身上,對待她已不似從前那般和善,邵氏還不知就在光裕身上種的禍胎,見丈夫日漸薄待,只有自傷命苦,背著人偷彈珠淚而已。光陰迅速,轉眼已是八月初十。這天是倪俊人四旬壽誕,在虹口住宅中,大開華筵。如海與伯宣、文錦等,合送了灘簧戲法,諸般助興的雜戲,賓客如雲,好不熱鬧。如海同席,仍是伯宣、文錦、琢渠、爾年等幾個老友。酒至半酬,琢渠笑向伯宣道:「今天我們吃了俊翁的壽酒,再過幾天,又要擾伯翁的喜酒了。」 如海、文錦等,聽了都覺一愣,只見伯宣滿面通紅的道:「琢翁莫混說罷,這句話沒頭沒腦,從何講起?」 琢渠笑道:「伯翁休得瞞我,我在你們初開談判之時,早已知道。因你守著秘密,我也代你瞞人。如今事已成熟,理當宣佈出來,給一班老朋友,早些預備,臨時好替你熱鬧熱鬧。你難道這樣一件正經大事,就始終偷偷掩掩,背著人去幹嗎?」 伯宣呆了一呆道:「這倒奇了,此事我以為沒有第三人知道,緣何被你得知。並不是我存心瞞你們,只因現在還沒過節,于伊人放出的帳目上,不無關係,所以我暫守秘密。待過了節,自然要請眾位幫忙,但不知你這些說話,究從那裡聽來?」 琢渠哈哈大笑道:「此間並無外人,宣佈了決不致有人拆你爛汙,請你不必多慮。講到我這句話的來源,萬非你意料所及,說出來你就明白了。那方老四不是耽擱在我家麼?你難道不知他二人素有交情,他有什麼疑難之事,沒一件不預先和老四商酌。那天你向他提出要求後,他當夜便到我家來找方老四,商議進止,老四又轉向我打聽你的行徑。我因是你的婚姻大事,自然從中竭力幫襯,老四才教她答應嫁你。你想想這件事,我暗中替你幫了不少忙,你不謝謝我,還要瞞我,真正豈有此理。」 伯宣聽說,恍然大悟。如海、文錦等,都覺迷迷糊糊,不解所謂。文錦心急,盤問琢渠,究竟是那一回事?琢渠隨笑隨說,眾人才知伯宣娶媚月閣,已有成議,將於節後實行。文錦第一個向伯宣不依道:「你和媚月閣攀相好,乃是我做的媒,現在你要娶她,不該瞞著我媒人行事。」 俊人聽得,也走了過來,幫同如海等派伯宣不是。伯宣四面受攻,賠罪不迭。眾人又問他可曾揀定日子,伯宣道:「我現在還住在銀行中,要辦這件事,須得另租公館,此時未曾覓得相當房屋,故至少還須隔十天半個月,才能辦事呢。」 文錦道:「提起房屋,我家後門敘對過,那個孔公館,一過節就要搬場,他家房屋,也和我家以及琢渠家一般,是三上三下的新房子。還有一層好處,他家並不是搬場,乃是回籍,所以連硬頭傢伙電燈自來火等件,都肯賤價出頂,你若租了這所宅子,和我家琢渠家來往,真是再便利也沒有,只恐你不願意租借罷了。」 琢管道:「果然我家隔壁有個孔公館,他家不是新近死了一個人嗎?」 文錦道:「正為這事,恐老趙講忌諱,那孔公館的主人前月沒了,他家人定于本月十六扶櫬回籍,故而願意將傢俱出頂。我與他家乃是世交,若由我去接洽,又可比眾便宜,只恐老趙怕那宅子不吉利罷了。」 伯宣道:「那有何妨。常言道:宅由人轉。講到租房子,誰能保得住內中沒壞過人。況且就在賈、魏二公鄰近,我更願意租借。無論如何,有熟人在相近,一定比陌生所在,便利許多。拜煩文錦兄,就替我將那傢伙電燈物件,一併頂下來罷。」 文錦道:「這個包在我身上便了。」 伯宣又問文錦:「方振武近日作何消遣?北京老太爺那裡,曾否疏通?大約幾時可以回京?」 琢渠笑道:「他現在真同那劉後主樂不思蜀一般,和花襲人十分要好。外間有班人謠言,襲人節後要嫁他,其實振武已有一妻一妾,不願多娶,故他自言不過逢場作戲,聊以自遣而已。北京老的一方面,據說已有人代他言歸於好,日前連來兩次電報,催他回京,但他還不願意回去,因他知道自己父親脾氣,反復無常,笑裡藏刀,深恐中了陰謀詭計,故而決意暫不進京,我看他至少還得一兩個月耽擱呢。」 伯宣沉吟了一會道:「我想趁他在上海,煩他一件事兒,不知可能辦到?」 琢渠問是什麼事?伯宣笑道:「說出來也不是什麼正經大事,便是我這回娶媚老二,還沒出面的媒人,故想請他做一個現成介紹人,未知肯不肯?」 琢渠笑道:「伯翁,說出笑話來了,納妾又不比正娶,何須請什麼出面媒人。況且你與媚月閣相識,也不是他介紹的,乃是文錦介紹。放著文錦不請,反去請這個與媚月閣有舊交的方老四,你自己不想割了他的靴腰,他不吃你的醋,已是萬幸,還叫他出面做媒,你莫非要他演一齣推位讓國的故事麼?可是異想天開咧。」 伯宣笑道:「琢翁的心思固然高人一等,所惜動不動就要走錯路頭。我和你都是政界中人,彼此脾氣相仿,誰不喜歡場面闊,場面一闊,身分也不期而然的高了。往年我們在京的時候,為何天天拜客,夜夜延賓,無非要給外間知道,我們結識的,都是大人大物,非比尋常。方振武的老子,不是目今中華民國的一等大人物嗎!我們雖然不能和他老人家來往,但得和他兒子結交,也未嘗不可光宗耀祖。我這回娶媚老二,若得他做個介紹人,場面上准要光輝萬倍。不但我一個人,就是眾位朋友,大家面子上多麼好看。況我聽人說,四少爺最歡喜熱鬧,這回務必請他吃喜酒,他來時本該坐首席,不如挽他掛個介紹人的名兒。別的俗禮,一概毋須。只要到了那天,請介紹人入席時,他答應一聲,我於願已足。他如若因娶妾不便做媒,橫豎我家眷不在上海,就再正式結婚一次,亦無不可,但求他答應做媒,無論什麼事,我都可遵他的命辦理。」 琢渠笑道:「這句話很是新鮮,虧你想得出來。果然有他做媒,和大總統親自介紹差不多,場面上大有光輝。這件事我還可求他答應,因老四的脾氣,最喜歡別致,你這種特特別別的事情,他聽了一定贊成。少停我回家問他一聲,明兒給你回音便了。」 伯宣大喜稱謝。這天因吃罷酒,還須看戲法,故此散席後,眾人都聚在客廳上,見那變戲法的,穿著一套大袍褂,搖搖擺擺,打從側廂中出來,先自嘮嘮叨叨,說了許多引人發笑的閒話,才把毯氈一蓋,由褲襠內摸出一盆紙桃,說是王母獻蟠桃。一套變罷,又進側廂去了半天,重複出來,仍說了不少空話,才變出一缸金魚,雖然比前套略勝,但一望而知,也是褲襠中帶出來的。眾人看了,都不甚滿意。文錦對如海道:「這變把戲的人,不是你雇來的麼?這種玩意兒,我也能變,虧他討價還要十四塊錢呢。你可記得那一年,天勝娘的戲法,我和你合夥兒去看,真是處處令人不可捉摸。還有一套碎表還原,因看客都不肯借表,我把自己的金表借給了他,親見他把來放在一個銅缽內搗碎了,裝在一管手槍內,對準一隻上鎖的鐵箱,開了一槍,教別的看客上臺開鎖,卻見金表藏在箱內,分毫未損。更希奇的,我那只表極准,被他搗碎之後,理當停了,及至返原時,和借去的時後,相隔一刻鐘,這表也走過了一刻鐘,一分一秒,都不慢。可見得外國人的戲法,才真是五鬼搬運法呢。」 如海笑道: 「戲法中外一例,都是假的。中國戲法,發明以來,也有不少年代了。若和外國相比,論不定還是中國先有戲法。不過中國人的脾氣,習於守舊。前人發明了一件事,後人都漠不經意,就使傳留,也把古法奉為一定不移的規矩,沒人想到改良,往往一代不如一代。越到後來,越變得腐敗。外國人卻天生一種好勝的性質,喜歡精益求精,爭奇鬥巧。中國古時,公輸子削木成鳶,諸葛亮木制牛馬,自能行動,都含有物理的作用,比外國機器之學,高出萬倍。所惜當時見者都疑神疑鬼、不加研究,以致真傳湮沒,到得今日,反人人崇拜外國人,豈不冤枉。戲法亦然,近日一班變把戲的,所變各項戲法,都是古法中下乘之術,他們只圖輕而易舉,能哄得到錢已足。對於喜慶之家,索價獨昂,也因人家既在辦事,自不能顧惜小費,全不想自己本領,還值不倒一塊四角錢,他們一定要敲足十四塊。 我本來想請別人的,無如別人名氣還沒她好,索價卻也相仿,所以我暫雇了他,誰知盛名之下,卻是這樣一個東西呢。講到外國戲法,雖然出神入化,因他們時時研究,所以能日新月異,碎表還原一法,當時雖覺神奇,此刻亦成俗套。我曾打聽他幫忙的一個助手,才知這銅缽之中還有一個夾層,下面預放一隻金殼破表,與你原表大小相仿。他借表時,拿出表來的人,本有不少,他因格式有異,才揀中你這只金表,把來放在夾層內。那夾層的外口,恰可套在搗表那個銅杵上,下面還留幾分餘地,不致損壞原表,故他第一杵搗下去,恰將夾層套上,金表已在杵內,不在缽中,夾層下部,原和銅杵一色,故此看客並不疑心,這小小銅杵上,已加一頂帽子,他故意將假表搗了幾下,將銅杵交給助手,自己將碎表裝入手槍內,對準鐵箱開放。這鐵箱本是空的,底板可向上一面推動,他喚看客上臺,無非耽擱時光,待那助手將原表取出,暗藏手內,一手捧著鐵箱,給看客開鎖,一手已將金表由底板一面送入箱中,開出來,自然有表在內。看客見銅缽仍在臺上,誰疑心金表打從銅杵帶出,自然稱奇道怪。其實都靠器具精巧,何嘗有什麼五鬼搬運呢!」 如海這一說,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正是:莫言戲法希奇甚,卻仗人工變化多。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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