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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第二十六回 假從良蓮子儂心 真淴浴桃花人面

  伯和得悉熙鳳院中出了這件事,即忙親去慰問。熙鳳乘間向他談起,不幸身為女子,墜落煙花,無論什麼人都可欺侮,倘使我作了良家婦女,究竟有個依靠,就有人替我出頭,也不致被人欺負了。那諸竇山這回雖然失了面子,但冤家愈結愈深,將來一定還要來尋我的事。他自己不來,或者串出別人,我這裡並不是良家閨閣,焉能禁絕人來,就使提防,也防不到這許多,倘若他三番五次纏擾不已,教我如何過日子呢。這時,眼圈兒一紅。伯和忙道:「你休得害怕,將來如果諸竇山再來惹你,我可以替你出常我雖然沒甚勢力,我侄兒倪俊人卻很有手勢,包你將他辦一個重重罪名,你放心大膽便了。」

  熙鳳道:「倪老爺的盛情,真教人感激不盡。不過你只能幫我一時,不能幫我一世。因你是暫時住在上海,不久就要回去的。他卻是長住上海的人,若等你動身之後,再來欺我,那時更有誰人肯替我出場呢?」

  伯和道:「那也不妨。俊人本來成家立業在上海,只消我臨走的時候,去叮囑他一聲,日後如有諸竇山欺你,你去通知他,他自能替你出場的。」

  熙鳳道:「雖然如此,但上海嫖客中和諸竇山一般的人,也不止一個,我焉能一一去請俊人老爺,替我出常況俊人老爺,雖然是你的令侄,與我並無交情,怎能時時勞他,而且他是體面之人,未必見得肯替一個毫不相干的妓女出場,那時你又走了,教我再找誰去?那一天你沒有看見呢,這諸竇山的朋友,把一隻水煙筒擲我的頭,幸虧我避得快,只打破衣櫥上的玻璃,若被他丟中,怕不要腦漿迸出嗎!那夜這條性命真是拾得的,我想想吃了這碗飯,也犯不著拿性命去拚,所以我已怨盡怨絕,決計不再做這個營生了。往年也有幾個客人,要娶我回去。我因見他們並不能真心體貼婦人,故都一口回絕。近來我雖然自己看中了一個客人,這位客人果然能體貼婦人,而且年紀也高了,處處都有把握,不比一班少年,輕浮草率,愛的時候,花好稻好。不愛的時候,一些不好。若得嫁了那個客人,真可以廝守一輩子。無如我雖有心,他卻無意。常言姻緣本是前生定,大約不能勉強的,我從今以後,只可死了這條心,無論何人,只要願意娶我,我不得不跟著他走,但求早一日脫離苦海,便可早一日保住這條性命。不過我要嫁那個客人未能如願,想必都是我命苦之故,不能抱怨別人,只能抱怨自己罷了。」

  口中說著,眼眶中流下淚來。伯和勸她休得悲傷,又道:「方才你說的那客人是誰,可以把名字告訴我,讓我去勸勸他嗎?」

  熙鳳道:「這人的名字,我永遠不說,請倪老爺自己猜罷。」

  伯和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得出你的心事。不過我也不管你說的是誰,但我自己還有一件心事,也不能不在你面前表一表明白。你也是聰明人,請你休得笑我,也休得怪我。只因我在湖南動身的時候,共帶來二千塊洋錢,原想在上海盤桓一兩個月,除卻花費之外,買些貨色,帶回自己鋪子裡去賣的。不意見你之後,心中捨不得離你,所以耽擱至今,已有半年有餘。俊人屢次勸我回去,我沒肯聽他。這二千洋錢中,已用去房飯錢和應酬開銷約共六百左右,目下只剩一千三四百元之譜。講到我的家世,你大約還未知道。我家中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已經娶媳,女兒也都出閣。我老妻亡故多年,並未續娶,故我當日聽你有從良之意,未嘗不想娶你。只因內中有兩層難處。第一層,上海地方,娶一個時髦妓女,聽說至少要三四千金,我姓倪的,並非沒有這個力量,只恨所帶不多,若寫信回家去匯,豈不被兒子疑心,若向俊人挪借,又難免給親戚笑話,這是銅錢上的難處。第二層,我不能常住上海,不久要回湖南,這是你也知道的,但內地沒一處及得上海適意,吃口既沒上海好,遊玩的地方,又沒上海多,我在這裡住得幾個月,已愁回家去難過,若娶了你,你是在上海住慣的人,焉能熬得過這清苦日子,這又是地方上的難處。有此兩層為難,所以我雖存著這條心,卻不敢同你道及。一則怕你見怪,二則怕你見笑。還有年紀上邊,只恐你也嫌我太老罷。」

  熙鳳歎道:「唉,倪老爺,你還要說甚年老年青,我方才不曾對你說過嗎,少年人心思最活,好的時候,比什麼都好。一到後來生厭了,便半文不值,這班人怎能同他過一生一世的日子。所以別人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我的心思,卻和別人兩樣,一不愛俊俏,二不愛錢鈔,只求一個人老成持重,能始終如一,可以廝守一輩子的,於願已足。老實對你說了罷,我方才所說那個客人,不是張三,也不是李四,就是你倪老爺。」

  伯和聽了,嘻開一張嘴,哈哈大笑道:「我原想你那裡來這樣相巧的客人呢,又是什麼能體貼婦人,年紀已高了,處處有把握,這些說話,很像說的是我,不過我卻不敢承認,怕的認錯了,給你笑話。不過你既有這條心,為甚不早些對我說呢?須知我也並非無意娶你,只因內中還有兩件難處,适才已告訴你了,你也可原諒我咧。」

  熙鳳道:「你未免太多心了。這兩件事,照我看來,一些都不難,可惜你早沒同我談起,否則我譬解給你聽了。第一件,你說洋錢帶得少。上海娶一個紅倌人,至少三四千多,這句話果然有的,但早倌人也有幾等。一班有父兄的,自然要敲敲客人竹杠,才肯脫手。市面上站得出的,三四千金還恐不夠,說不定要一萬八千身價,還有許多零零碎碎的開銷,最為累贅。但我乃是自家身體,願意嫁人,第一件身價可以免得,而且我又不比得別人,東拖西欠,只有做手處替我墊的千把洋錢賬頭,過節以來,沒多少酒賬,加上喜封開銷,至多只消一千一二百元已夠。第二件,你說地方不便,我雖然是個妓女,也知三從四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湖南地方又不是無人荒島,別人過得日子,難道我就過不得日子。況且我久墜風塵,備嘗艱苦,三更半夜,不論起風下雨,有人叫局,不能不去,若得過安逸日子,還要揀什麼地方。你若有心娶我,莫說帶我到湖南,就使遠適外國,我也無不願意。你以為這兩件都是難事,豈不大誤。還有一層,你若怕錢不夠用,好在我自己有幾件首飾物件,尚值數百塊錢。到了那個時候,人已是你的人了,首飾物件,更不消說得,何妨變價貼補,將來要用時,可以再置。我想你現今既存著一千四百洋錢,除了一千二百,還餘二百塊錢,我們只消一滿月就回到湖南去,決不致有不夠之慮。這句話你自己想想對不對呢?」

  伯和聽她原原本本,說得入情入理,心中暗暗嘆服,深恨自己見不及此,耽誤了好事。後來又聽她說願將首飾物件,變價貼補,不由得萬分驚異,暗想熙鳳乃是一個妓女,不料她能知大體,居然肯把自己首飾,貼補與我,雖然只得一句說話,已可見她傾心向我,立志從良,當年賣油郎獨佔花魁,也不過如此,不道我倪伯和,親身遇見這般人物,可見得青樓中人,未必個個無義的了。想到這裡,滿心歡喜,便問熙鳳道:「這些說話,都是真的麼?」

  熙鳳對伯和橫了一眼道;「這是什麼話!可以哄你,你們男人說說不打緊,我們做女子的,卻是終身大事呢。」

  伯和聽了,更為得意,因說:「照此說來,果然很好。但我現在還住在客棧內,倘若娶你,一定要暫時租一所房子,方可熱鬧熱鬧,想必你也得料理料理,不是一兩日間就可完畢的事。」

  熙鳳接口道:「我也沒甚料理,只消你的錢一到,我把那些賬頭還清,馬上就可跟著你走,而且這件事,宜快不宜遲,遲了給外間傳揚開來,既不甚好聽,還怕那諸竇山半路上出我們的花樣,那也不可不防。講到房子,雖然不可不租,但上海租房子,是極容易的事,何消一兩天工夫,已可辦得舒舒齊齊,況且我在這裡度日如年,巴不得早一日脫離苦海。如今已作了你家人了,你自己不想想,肯把自家的人,給別人欺侮嗎?」

  伯和連連稱是。熙鳳又問幾時可以娶她,伯和想了一想,說:「日子還得個算命先生揀揀,總在十天之內,可以實行娶你。明天晚上,我一準送一千二百塊錢過來,給你先行開銷帳頭便了。」

  熙鳳心中暗喜。伯和回到棧中,越想越覺得意。因沒人同他談論,就把從人喚到跟前,對他說王熙鳳相貌如何好,人品如何好,又知大體,又有情義,滔滔不絕的講了多時,從人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含糊答應著,服侍他睡了。次日,壽伯又來尋他。伯和便把熙鳳願意嫁他等情,從頭至尾,向壽伯說知。壽伯起初還竊笑伯和著了熙鳳的迷湯,後來聽到熙鳳不要身價,還願意把首飾物件貼補不足,也不免暗自詫異,心想這件事,很有些像戲文中做出來的一般,不料伯和這樣一副頭腦,竟得有此奇遇,真可謂出人意外,我卻不可不成全他們這段姻緣。當下沒口贊成,又向伯和道賀。伯和笑得口都合不攏來,提起要租房子,壽伯道:「老伯橫豎只有一個月的耽擱,也犯不著另租房子,如嫌旅館不便,好在我朋友談國魂家,宅子很大,而且就在後馬路,往年未光復時,有些同志到上海來,都在他家托足,因此床賬器具也現成的,不如暫借他家辦事,也可少卻許多開消。」

  伯和大喜說:「只恐姓談的不肯。」

  壽伯道:「決無不肯之理。國魂這人最愛結交朋友,況他又不是不認得你的。這件事,包在小侄身上便了。」

  伯和不勝歡喜,當下帶了一千二百洋錢,送到熙鳳院中。熙鳳收了,又與伯和談論嫁娶各項應辦之事。這夜有人叫局,一概未去,與伯和二人,直談到十二點半鐘才罷。熙鳳待伯和回轉棧房,自己也收拾收拾,徑到仁壽裡小房子內,見了義和,劈頭一句,便告訴他我要嫁人了,義和猛吃一驚,問他嫁誰?熙鳳道:「就是那個倪伯和。方才我已收了他一千二百洋錢,十天之內,便要除牌子,待滿月後,我與他一同回湖南去。你我二人的緣分,只可就此了結咧。」

  義和聞言,宛如晴空中起了個霹靂,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呆立多進,才說出一句:「這句話當真嗎?」

  鳳熙道:「誰來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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