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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義和聽了,一陣心酸,淚如雨下,哭道:「你當初不曾答應嫁我麼?為何忽然又要嫁起別人來?我又沒待錯你,只恨我沒有錢,不能替你還債,你自己曾說慢慢的積起錢來,還清了債,就可嫁我,緣何平空變卦?我自認識你以來,從未結識第二三個婦人,也算對得住你的了,你怎樣這般狠心,丟了我去嫁別人呢?」

  口中說著,把雙手抱著頭,伏在桌上,哀哀痛哭。熙鳳見了,又好氣,又好笑,又是憐惜,一把將他拉起,笑道:「你這孩子可要臉麼?動不動就哭了,快住了哭,我還有要緊話,同你講呢。」

  義和不從,只是痛哭。樓下二房東夫婦,正吸煙吸在興頭上,聽得樓上哭聲,疑惑他二人淘氣,即忙放下煙槍,眼望著樓板,勸道:「你們兩口子省省罷,年紀輕輕,為什麼喜歡淘氣,須知大家都為著要好,才聚在一起,幾天工夫住一夜,也不是容易的事。試看我們老夫妻兩個,天天睡在一起吸煙,從不曾多過一句說話。何況你們難得相會,我勸你們早些安安穩穩的睡罷,休要氣氣惱惱咧。」

  熙鳳聽了,禁不住要笑,高聲答道:「多謝你們二位,我們倆並沒淘氣,原是鬧著玩的。」

  一面對義和道:「你還要哭麼?被樓下都聽見了,明兒走出去不丟臉嗎?」

  義和才不敢哭,但心中仍覺十分悲楚。熙鳳笑著,一手搭在義和肩頭上道:「你這人真正癡了。試想我豈有放著年少的不嫁,反去嫁一個老頭子的道理。你可記得我那天對你說的話嗎?我說這倪老兒,我們將來大有用得著他之處,這一遭便是用他之處了。皆因我現在還欠到一千多元錢債,要靠生意上賺出來還呢,年來生意又壞,不知要多少時候,才了得清楚。你又常嬲著早些嫁你,不必再做生意。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浴一法,可以了清債務。現在我嫁倪伯和,就是浴之法,教他拿出錢來,替我還清了債,我到了他家,再想法兒出來,那時債已還清,便可現現成成嫁你了。人家用盡心機,都為著你,你反同人瞎鬧,豈不是癡了麼!」

  義和聞言,不禁轉悲為喜道:「這句話你不是哄我罷?」

  熙鳳冷笑道:「哄你的,你再哭罷。」

  義和笑道:「我不信你竟會哄我?」

  熙鳳帶笑抹他的臉道:「羞也不羞?眼淚還掛在臉上,虧你笑得出呢!」

  義和笑著,揩幹了眼淚。熙鳳又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我嫁了伯和之候,暫時不能出來和你相見,但至多不過一兩個月,你須要耐心等著我,若有機會,自然教人與你通信,慢慢的設法出來,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和你廝守一輩子了。」

  義和聽說要一兩個月不能見面,又嬲著不依。熙鳳再三用好言安慰,義和才委屈從命。這邊熙鳳巧為安排,那邊伯和也大費躊躇。他想熙鳳既已娶定了,房子有壽伯擔承,料想也可算數。但俊人一方面,還是告訴他的好呢,還是不告訴他的好?如若告訴了他,只恐被他笑我不老成。倘若瞞著他,又恐他事後知道了動氣。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告訴他為妙。次日,特地差人將俊人請到孟淵旅社,把自己要娶熙鳳等情,大略告訴了他,向他取個進止。俊人本是好事者流,自知伯和心愛熙鳳,未便梗阻他們好事,也就極口贊成。恰巧壽伯來回復伯和房子的事,國魂業已答應,伯和大喜,拖了俊人,三個人同去觀看。這談國魂本是舊家子弟,父親早故,遺有寡母在堂,與一個未出閣的弱妹,住著五上五下的宅子,餘屋很多。伯和看中了左廂一間,俊人說太大了,傢伙須要擺得多些才好看。國魂道:「傢伙樓上多著呢,只須倪老伯看定那一間,我們可以代為佈置。三天內,包給你一間稱意的新房間便了。」

  伯和大喜,稱謝出來,又到大馬路找瞎子莫見光擇日。見光捏指一算說:「大後天五月二十三日,申酉時吉日良辰,宜於婚娶。」

  伯和即忙親去通知熙鳳。第二天,便把牌子除了。所有一切喜封開銷,都由熙鳳在一千二百元內支派,伯和並不管賬。只等到二十三這天,黃昏時分,打發兩名喜娘,坐著馬車,將熙鳳接到談家。大廳上擺下香案,熙鳳照例,叩了四個頭。有國魂的妹子漢英,將她引入新房。伯和紅光滿面,喜氣融融。俊人又替他邀了如海、文錦、伯宣等一班人,同來道賀,開懷暢飲,賓主盡歡。吃罷酒,壽伯的朋友尤儀芙、李美良等,發起鬧新房,拖著伯和,蜂擁進房。伯和知道這班人最愛玩笑,深恐又要與他惡作劇,心中頗為著慌。幸得儀芙、美良等,一進新房,見有國魂的妹子漢英在旁,彼此俱存著醉翁之意,並不注重在伯和身上。

  伯和乘間溜到廳上,與俊人閒談,告訴他滿月後,便要帶著熙鳳回湖南去。俊人也勸他早作歸計,以免家中懸望。而且上海開銷甚大,單身一人,不妨暫住客寓,如今娶了姨太太,暫時原可在國魂這裡耽擱,如欲長住下去,非得另租公館不可。一租公館,免不得要用人、伙食一切開銷,每月至少一二百金。上海一月之費,在湖南足供一年而有餘。故小侄的意思,還請叔父早回為妙。而且納妾不比娶親,盡可隨時動身,不必限定滿月,叔父以為如何?伯和聽了,深以為然,連連稱是。當夜客人散後,伯和回到房中,熙鳳含笑抬身,叫了聲老爺,伯和見兩個喜娘,還坐著未走,隨對他們說:「你們可以歇歇了。」

  喜娘聞言,一笑出去。伯和便問熙鳳:「方才可被儀芙等鬧昏了?」

  熙鳳笑道:「他們並沒鬧我,只趕著談小姐取笑。後來幸得談小姐避了進去,他們才借找你為由,一去不來。否則不知鬧到什麼時候,才肯甘休呢?」

  伯和道:「近來一班吃喜酒鬧新房的,往往丟了新娘不鬧,反鬧那年青美貌的女客,這件事最為惡習。在鬧者固屬取快一時,其實卻大損人格。因那女客也未必無戚族在旁,目睹此狀,雖然不便發作,但這人的品行,已被他一覽無餘,將來不免遭朋友輕視,豈非因一時之娛,貽終身之羞嗎!」

  熙鳳道:「照你這般說法,是叫他們鬧我了。」

  伯和笑道:「這個決無此理,我不過連類偶及而已。」

  說著,又問她衣飾物件,可曾帶來?熙鳳道:「衣裳我只拿得幾件應用的,其餘都寄在阿珠那裡。因箱籠等物,扛抬費事。而且你我一滿月便要動身,我想不如臨時一腳下船,免得抬來抬去,又費錢,又費照應。就是驚動人家,也十分不便的呢。」

  伯和點頭稱是,又道:「我看動身不必待滿月後再走,早些回家,一則可以定心,二則耽擱在別人屋中,雖然做主人的殷勤相待,但我們自己,終覺過意不去。故我決計過了後天就動身咧。」

  熙鳳不防他這般要緊,還當他滿月後動身,自己好從容佈置,此時忽然變卦,真和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心中未免著急。面子上仍不動聲色,附和他說:「早些回去,果然很好。只怕兩三天內不及佈置罷。」

  伯和道:「如果不及佈置,不妨遲一二天。好在長江船天天有得開,不必限定期頭。幾時舒齊,幾時動身便了。」

  熙鳳暗喜。過了一夜,次日,阿珠到來探望熙鳳,原是熙鳳教她每天來替她梳頭的,其實卻用她暗中與義和傳遞消息。此時因礙著伯和在旁,不便同她多說,只略問她出來後院中之事。阿珠說:「阿金适才已來過了。花老七准大後天進場,她自己有帶來的做手,我們想另包一個先生,此時還沒定局呢。」

  說時,恰巧有人來找伯和,伯和走出房去。熙鳳即忙將伯和就要動身等情,告訴了阿珠,阿珠也不免吃驚,說:「這便如何是好?就要掉槍花,這兩三天內,也萬萬預備不及。倘若一離上海,已落在他手掌之中,休想再能脫身。你何不嬲他滿了月再走,料他此時決不致不聽你說話的。」

  熙鳳道:「這個如何使得。我在先原答應願意跟他走的,倘若第一句說話就不從他,豈不教他生疑。我想他既然迫不及待,我也只有給腳底他看一個法兒。你回去趕怏把我自己一應物件整理整理,交給卞少爺,教他收藏好了,你和娘姨老阿姆等人,也不必再住在清和坊,分投暫躲幾天,住處萬不可給別人知道,每天照常到這裡來梳頭,休得間斷,倘若老頭子問及你衣箱時,你只說藏在你自己家裡。若問你家住在何處?隨你便造一個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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