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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熙鳳道:「原是呢,我是吃了這碗把勢飯,真叫沒法,什麼客來,都不能不接,就是這種姓諸的一般客人,理該不去理他,但我們卻不能不當他一個戶頭,如若將他得罪了,馬上外邊就有人說某某托大慢客。倪老爺曾二少,替我想想,我們吃煙花飯的,苦不苦呢?」

  壽伯笑道:「雖然如此,場面上卻很熱鬧的。譬如他們只吃一台酒,外邊人看看,還當是做幾十個花頭呢。」

  熙鳳笑道:「謝謝罷。這種熱鬧場面,他把大房間占住了,別的客來,只能在後房坐,像倪老爺的熟客人,而且很體諒我們的,固然不致有甚說話。遇著脾氣大些的客人,就不免要生氣了。」

  伯和道:「前房後房,原沒甚麼要緊。不過這種客人,還以少做為妙。我且問你,他若娶你,你願意嫁他麼?」

  熙鳳道:「啐,我便瞎了眼珠,也不嫁這種人。」

  伯和大笑,教壽伯開了菜單。熙鳳拿出一疊請客票來,遞給伯和。伯和道:「我方才已在席上口請過了,大約可以不必再發。」

  壽伯道:「請客票還是發的好。他們這班人,遇著吃酒,不請也會挨上來的。若要帶碰和,因要他們化三塊頭錢,請了他們,還要托故不到。你若不發請客票,包你一個不來。橫豎我明兒都要碰見的,給我把請客票帶去,當面交給他們便了。」

  伯和忙把請客票給了壽伯,壽伯揣在身畔,與伯和辭了熙鳳,一同出院。熙鳳看他們走後,才回到外房,竇山正同一個朋友猜外國拳頭,賭吃三大碗白飯。因他只擺得一桌酒,請了十個客,此時已吃得只只碗底朝天,竇山教娘姨弄來兩碟鹹小菜下飯,一霎時又都完了。竇山還未吃飯,有個朋友叫他吃白飯,竇山便叫那人先吃。那人說:「我已飽了。」

  竇山不依,那人無奈,只得同他賭猜三十記外國拳頭,誰輸得多,誰吃一大碗白飯。猜到後來,竇山輸了,眾人一齊拍手說:「諸竇山吃白飯了。」

  竇山本想賴掉不吃,一抬頭,見熙鳳在旁,便要賣弄賣弄自己飯量,當下端起一碗飯,把舌頭舐了一舐,說:「太冷了,叫娘姨換熱飯來。」

  那娘姨素有些恨竇山惹人厭惡,走到廚下,把飯在碗內壓結實了,盛出三碗熱騰騰的白為飯,竇山端起飯碗,第一大口,便吃了一碗中四分之一。果然白飯難吃,咽下去,喉嚨頭有些作梗。幸他口頭很大,只幾口,已把第一碗飯吃完。又吃第二碗,講到他腹中本來有些饑餓,白飯入餓肚,卻還容納得下。及至吃了一碗之後,腹中已飽,故吃第二碗時,更比第一碗難吃。幸虧王熙鳳在旁,竇山把她當作一個下飯小菜,一面看,一面吃,居然被他把第二碗白飯吃完。及至再吃第三碗時,只吃得一口,他腹中蛔蟲,已不肯答應。因他此時所用的小菜,只能看進眼內,不能吃進肚內,他不得利益均沾,未免氣不能平,所以一口飯才入咽,他便用力將他朝外一推,竇山喉管抵當不住,只聽他哇的一聲,已和倒翻米袋一般,連底傾出。不但把兩碗白飯如數還了他們,還有方才吃的小菜,也帶出許多。竇出深自懊悔,不該貪小失大,這許多小菜不能消受,今夜的一台花酒,只算白吃了。熙鳳見此情形,別轉頭不願再看,催娘姨快些把地下的齷齪東西掃了。娘姨慌忙拿出掃帚糞箕,還沒動手,不料外場養的一條黑狗,嗅著氣息,奔進來就地大吃。竇山一班朋友拍手大笑說:「諸竇山的代表來了。」

  竇山老羞成怒,豎起一雙三角眼,便要尋事。那班朋友素知竇山的脾氣,倘在別處,任憑你將他打罵淩辱,他總老著一張面皮,永遠不生氣的。若在堂子裡,或者有幾個女人在旁,他連一句說話也不肯吃虧。別人同他取笑,他往往翻臉,所以大家都不敢笑他,向他道了謝。彼此一哄而散只剩下竇山一人。竇山見熙鳳站在梳粧檯前理局票,便掩到她身背後,伸手在她夾肘底下撈了一把。熙鳳被他一掠,回頭見了他,不便發作,只對他瞪了個白眼,道:「諸大少怎麼常同人家惡玩笑。」

  竇山道:「我問你,方才你後房,不是來了一個客麼?這人是誰?」

  熙鳳道:「你向他則甚?橫豎說出來,你又不認識的。」

  竇山道:「說說何妨,你不是就要嫁我了麼?難道做了我的少奶奶,還要瞞我說話不成?」

  熙鳳冷笑道:「諸大少,謝謝你,請你休把這句話放在口頭罷。莫說我沒福分,做你家少奶奶,就使將來要嫁你,你也不能把這句話兒當作口頭禪,逢人告訴的。只恐被外間傳揚開來,你家少奶奶沒做成,反弄得客人不肯上門,那時諸大少非但不能照應我,反變作害我了。」

  竇山笑道:「那有何妨。橫豎大家成了夫妻,管他外間傳揚不傳揚呢。」

  熙鳳聽他口口聲聲夫妻少奶奶,不怕肉麻,賭氣不去睬他。竇山涎著臉道:「今夜你大約可以許我借幹鋪了。」

  熙鳳冷冷的道:「實不相欺,我這裡預備搬場,少停還得收拾一夜,沒有安頓地方,可讓諸大少睡,好在這時候還不夜深,請諸大少早些回府去睡罷,免得你家那位少奶奶又懸望了。」

  竇山聽他這般說,還不肯就走,又向她要一支香煙出來吃了,夾七夾八的嚼了一會,熙鳳十聲中答應不到一兩聲,竇山自得其樂,說得口幹了,想倒茶喝時,不料茶也是冷的,竇山見娘姨大姐都不在旁邊,只得呷了口冷茶,又見自鳴鐘上已打十二點半,隨向熙鳳說了聲明兒會。熙鳳也不理他,見他走遠。才罵了一聲斷命豬頭三。一面喚娘姨出來,打一盆熱水淨了面,揭開洋鏡,重掃蛾眉,再勻脂粉。娘姨從旁說:「今夜難道大小姐還要到六馬路去過宿嗎?明兒一早就要往那邊去了,你自己不要收拾收拾的麼?」

  熙鳳正被諸竇山纏得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洩,聞言怒道:「我怕不曉得明兒搬場,收的東西,我早已收拾好了,別樣佈置,我不曾預先吩咐你們嗎?為甚不能出去過宿?難道我住在這裡,明兒便可幫你們扛扛抬抬了麼?」

  娘姨不敢再說,熙鳳換了一套便衣,對娘姨說:「明日你照我昨天所說的話兒,先行佈置,我若能出來得早,還要到這邊來一趟。遲了,便一腳到那邊咧。」

  娘姨諾諾連聲。熙鳳出來,叫一部黃包車坐了,徑奔六馬路仁壽裡。原來她在仁壽裡,還借著一間樓面。這是時下妓院中人通例,除卻討人身體之外,自先生以至大姐,十個中倒有九個租著小房子的。因院中乃是生意上,只能應酬嫖客。還有嫖字以外的客人,都不免在小房子中相見。她所識那人,姓卞名喚義和,年方二十餘歲,與熙鳳相差約近十年,在一家洋行中做寫字,本是個小滑頭一流人物。但洋行中人,外間普通稱呼,都叫洋行小鬼,又叫洋行滑頭,其實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便是買辦跑樓一班人,賺錢既多,使錢亦闊,不嫖則已,嫖時起碼長三。下等的乃是一班西崽,每月約賺八元至十六元薪工,偶爾興發,只可打打野雞,但一月之中,也只能偶一為之。如若打了兩回,豈不要半個月白做嗎。最是不上不下的,就是這班寫字,雖然有些賺四五十兩銀子一月工錢的,但十人之中難得一二,其餘大都和西崽上落無幾,但他們的身份,又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既不肯打野雞,又無力嫖堂子。義和便是此中一份子。他見同行的康白度式拉夫等,花天酒地,何等適意,自己心熱如火。無如他每月只賺得二十元薪水,還不夠擺一個雙台,所以胸中常抱著太史公所謖「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這個念頭。

  那一天他在某處看戲,見包廂中有個中年麗人,裝飾入時,像是勾欄中人模樣,兩眼不住的看她,講到這班洋行滑頭,誰不是色中餓鬼,見了美貌婦人,那管她是娼家,還是良家,既然落花有意,焉肯作那殺風景的流水無情,自然眉語目挑,魂飛魄散,旁邊一個朋友告訴他,這美婦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熙鳳。義和牢記心頭,後來他與幾個朋友打公司,每人五角大洋,在雅敘園吃晚飯。吃到興頭上,忽然有個朋友,異想天開,發起說,我們今兒六個人,難得在此雅敘園中雅敘,有酒無花,豈不寂寞,何不再叫一個公司局來,每人派不到兩角小洋,卻可以同樂其樂,豈不甚好。眾人都各贊成,但贊成之後,又各寂寞,因他們六人中,沒一個有相好妓女的,可憐仍是空想。義和猛然想起王熙鳳,便說我倒認得一個,不知叫她肯來不肯來。眾人都嬲他,姑且叫叫試試,若不肯來,橫豎不丟掉什麼的。義和勉強寫了一張局票,發出之後,心中突突亂跳,連小菜都沒心緒吃了。不多時,果然熙鳳來了。一見面,認得義和是那天戲館中看見的美少年,便對他笑了一笑,問他道:「這大少是姓卞嗎?」

  義和紅著臉答應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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