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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第二十四回 貪財漢一心下辣手 急色兒兩面做難人

  如是無端被爾錦掌頰二下,面上只覺一陣熱辣辣生痛。她自幼雖曾墜落平康,因系自立門戶,故並沒受過鴇母的虐待,此番可算得自出娘胎第一次吃這痛苦。家中一班娘姨丫頭們,聽得吵鬧聲音,都披衣起來,聚在房門口觀看,見是少爺發怒,不敢進來,只在門外探頭探腦。如是又羞又痛,哭得和一個淚人兒相似。爾錦怒猶未息,把一班下人們都喚進裡面,大聲道:「你們看看,你家這個不要臉的姨奶奶,她天天半夜裡鬼鬼祟祟,掩到曬臺上,和一個野男子相會。今兒天網恢恢,給我親眼看見一個男子和她講話,她還要裝腔做勢,假哭哄人,你們想想,可恥不可恥呢!」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開口。如是聽他信口誣衊,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休得信口冤人,适才那個男子,我委實並不曉得,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況且還在隔壁曬臺上,並沒過來,我見了他,嚇得什麼似的,逃走進來,你難道不曾看見,何嘗同他說什麼話來!講到我夜間到曬臺上去,原為焚香敬天,有阿二可以替我作證,天天的茶几香爐,都是她親手安排的,你若不信,問她自己便了。」

  阿二聞言正想代姨奶奶分辯幾句,不想口還沒開,已被爾錦夾臉一個巴掌,說:「好丫頭,原來你也是她的同黨,明兒我先請你上路,慢慢的再收拾這賤人。」

  阿二平白地吃這一下冤枉巴掌,真所謂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手護著顴骨,哭喪著臉兒,踅出房外去了。爾錦又向餘下幾個娘姨道:「你們休得裝癡作呆,我知道你們都是她的爪牙,改天我一個個收拾你們,你們仔細著。」

  眾人見不是勢頭,恐做了第二個阿二,都一哄散去。房中只剩爾錦、如是二人,爾錦見如是伏在桌上,痛哭不止,怒道:「你休裝腔了,哭也沒用,我康氏門中,容不得你這種賤人,你還是要死呢要活?要死呢,我這裡有鴉片煙,有剪刀,有麻繩,你愛那一樣,就那一樣。要活呢,送你到無錫去,養你老,送你終。你願意那樣,快快說了,好早些定奪。」

  如是只不開口。爾錦大罵大跳了一會,覺得有些困倦,也就上床睡了。如是回想方才爾錦說的一派話,不但全無情義,而且毫沒心肝,遇人不淑,更不免自悲命苦,足足哭了一夜。次日爾錦起來,理也不去理她,洗洗面逕自走了。一班人見少爺已去,方敢進來勸姨奶奶住了哭,都說姨奶奶規規矩矩,我們大家也知道的,少爺不過一時之氣,這件事,隔幾天不愁不水落石出。那時少爺的氣平了,仍是恩愛夫妻,姨奶奶何必悲傷,糟蹋身子。如是聽了,知道局外人觀察,原不過如此,自己明知爾錦別有隱衷,他要我的時候,原貪我手頭有錢,如今錢已入了他的手,本來已用我不著,曬臺上這句話,原不過借此為由,逼我一死而已。這些話不能向旁人訴說,自己姊妹中最知己的,只有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二人,但她兩個都往杭州去了,雖然有賈少奶奶和爾年的媳婦孫氏,都在上海,但她二人和自己不過面子上的交情,並不十分知己。

  此時正在滿腹冤苦無處申訴之時,不如就去告訴告訴她們,也可略吐胸中悶氣。當下命人打水淨了面,見包車已被爾錦坐了出去,便雇黃包車,坐到鑫益裡賈家。一腳走進門內,這時候,賈少奶奶還攤手攤腳的躺在床上,一床夾被,褪至小腹下面,上身穿著件對襟緊身捷法布小衫,胸膛口有兩個鈕子脫了扣,露出粉紅洋熟羅肚兜。如是見她這般睡像,嘖嘖道:「自己睡得不小心,少停起來,又要嚷肚子疼了。」

  一面替她把夾被拉上蓋好,將她推醒。賈少奶一睜眼,見了如是道:「咦,老七嗎,怎麼你起身得這般早?」

  如是長歎一聲,把爾錦欺侮她一番情形,向她說了。賈少奶正因方振武接了珠姐來家,滿肚子不舒服,聽如是一說,便道:「老七,你那裡曉得,普天之下,男人家沒一個有良心的。」

  如是道:「這也未可說,像你家少爺待你,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賈少奶聽說,一想琢渠待她,果然並沒甚麼不良,只因适才一句話,說得太廣闊了,收不回來,只得說:「你還不知道他的沒良心,才真是沒良心呢。不過你家少爺,也忒煞豈有此理了,怎麼無級無故,冤枉起人來。你大約一夜沒睡罷?何不上床陪我睡一會兒。」

  如是昨夜虛火提上,故身子並不覺困,此時果然有些疲倦,隨即脫下弓鞋,和衣鑽在賈少奶被窩中睡下,枕上細細告訴她爾錦歷來待她無良之處,賈少奶一面聽她講,一面痛駡爾錦是個禽獸。如是聽了,頗為適意。不多時,兩個人都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鐘時分。賈少奶留如是吃了中飯,才放她走。如是又到爾年家告訴孫氏,孫氏免不得安慰她一番,又留她坐了一會,到上燈時,才回轉家中。詢知爾錦出外未回,自己一個人,覺得十分納悶,雖然有下人們從旁解勸,如是聽了反增煩惱,連夜飯也不吃,先自解衣上床睡了。爾錦回來,見如是已睡,自己便宿在樓上。從此夫婦二人,永不交談。爾錦又把如是的貴重衣服首飾,私自藏過,一見面不是怒目疾視,便向下人們尋事。如是在家,如坐針氈。好容易一天一天,盼望到李姑太太等回來,慌忙教阿二請她來家,將這番的情形,和盤托出。一面說著,一面流淚不止。

  李姑太太與爾錦本是隔房姊弟,嫁夫李元甫早故,遺子尚幼,李姑太太守節撫孤,冰清玉潔,康氏族中,沒一個不尊敬她。她與曹少奶奶最為莫逆,因見如是雖然是堂子出身,品格卻落落大方,所以同她亦甚投機。當下聽了她這片說話,也不免代抱不平,說爾錦未免不情。一面勸她不必悲傷,少停同你到老八家去商量商量,勸勸爾錦,一定替你把這件事的是非曲直剖明白了,你且放心。如是方始收淚,強留李姑太太用了晚飯,正打算到曹公館去,恰值曹少奶奶來了,李姑太太便把這些話,一往從頭的告訴了她。曹少奶奶也勸如是不必生氣,在家煩悶,不如同到我那裡去,慢慢的設法對付爾錦便了。如是依言,三個人同坐汽車,回到愛文義路曹公館。

  曹少奶奶一進門,便問少爺回來不曾?家人回說不曾回來。少奶奶一語不發,走進房內,命人把煙具收拾乾淨,擺在炕榻上,點了火,在磁缸內挑出一大匣煙,催李姑太太快些燒煙。李姑太太因昨日晚間,未得安睡,白天又未打盹,身子本已十分困倦,此時歪在榻上,拿著一枝鋼簽,才燒得半個煙泡,兩隻眼皮,不知如何合了攏來,右手向下一沉,手中那支簽頭上的煙泡,恰擱在煙燈上,一霎時火已燃著。曹少奶奶見了,慌忙把李姑太太喚醒。李姑太太忙把簽頭上的火吹熄,再看煙泡,已被燒焦,不能吸了。李姑太太笑著把燒焦的煙,由簽頭上剝下來,丟在煙灰匣內,重新再燒,不多時又迷著了。如是知她困倦,笑說:「還是讓我來燒煙,你歪過去睡一會罷。」

  李姑太太忙把煙簽交給如是,自己翻一個身睡了。如是恐她著涼,找一條線毯,替她蓋在身上,才倒身下去燒煙。曹少奶奶歪在對面,嗑著瓜子。忽聽外面一聲咳嗽,曹少奶奶聽出是雲生的聲音,慌忙坐起。果見雲生笑容滿面的走進來,見了少奶奶,笑說:「你回來了。」

  又對如是笑著點了一點頭道:「原來老七在這裡燒煙。李姑太太怎麼睡著了?」

  曹少奶奶問他白天在哪裡?雲生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回來,本要親自到火車站來接你的,因被方老四約去買東西,走不脫身,後來回到家中,恰值你午睡未醒,我知你路上辛苦了,所以不曾喚醒你,誰知一會兒方老四又打電話來請我過去,一過去又不得脫身,我心裡急得什麼似的,此時才得跑回來望你,你這幾天在杭州沒甚不適意嗎?」

  曹少奶奶因一天沒見雲生的面,捺著一肚子不受用,本想待他回來,當面發作一番,不期被他一片花言巧語,說得向心窩裡直鑽進去,覺得話中有理,理外生情,不但怒氣全消,而且喜氣外溢,其實雲生何嘗被振武邀去買東西,始終伴著玉嬌,此時只恐少奶奶生氣,萬不得已回來一趟,口中雖然對少奶奶說著話,心中卻有一百二十個玉嬌鑽來鑽去,幸得他妙舌生蓮,騙哄婦女,原是他一等拿手之作,所以少奶奶信以為真,毫不疑心,略向他談了幾句家常話,見如是煙已裝好,即便睡下吸煙。雲生乘間說:「我還有別處應酬,去去再來。」

  少奶奶口唧著煙槍,不便說什麼,只略略點了點頭,雲生一溜煙,奔出大門,叫一部黃包車坐了,飛也似趕到玉嬌那裡。玉嬌還怪他不該去了這許多時候,雲生免不得又陪了多少不是,玉嬌才平了氣,卻不許雲生今夜回家去宿。雲生聽說,暗想這又是一個難題了。倘不回,家中少奶奶一定動氣。倘若回去,這裡姨奶奶又不干休,如何是好?西廂記紅娘雲:好教我左右做人難。今天我曹雲生,可不變作第二個紅娘麼?

  想來想去,除卻軟騙,別無他法。只得涎著臉,緊緊握住玉嬌雙手,身子貼著她,賠笑道:「你說出笑話來了,難道你還不曉得我的心麼?我怎肯丟了你宿到家中去。少奶奶容貌既沒你這般好,年紀又沒你這般輕,那一件及得到你。莫說你不教我回家去宿,就使你教我回去宿,我也萬萬不願意的呢!白天我家中去,停得不到五分鐘,就奔了回來。剛才也沒站滿十分鐘工夫,就心急慌忙的趕回來了。你想想我這種奔來奔去,都為著誰呢?當年你在袁五家中時,我情願拚了性命,和袁五手槍相見。你還勸我不必如此,你想想我這種舍生忘命,又都為著誰呢?試想我為著你,連性命都不要,難道肯丟了你去陪別人過宿嗎?只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來,我還有許多說話問她,更有許多家務事情交代她,以後家中有她料理,我也可以天天在此陪著你,不必回家去了。方才我本想對她說好了,再到這裡來陪你的。無如這些說話,並不是一時三刻講得完的,我一到那邊,心中就記掛著你,只恐一開談就不能中止。說話的時候多了,或者到了半夜三更不便出來,你卻盼望我,叫我如何過意得去。因此一句也不曾提起,先回來望你一望,並且告訴你一聲,今夜我須得到那邊去,料理料理一切家事,待料理清楚了,明兒早上一準回來陪你。自此以後,我便可不必天天回家去。這都是為你這裡日後的大事,並不是我貪圖到那邊去過宿。況且我和你夫妻倆情重如山,日後好的日子正多,又何在乎這一夜半夜之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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