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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且說琢渠、振武二人,到了精勤坊藍河別野院中,眾人已等候多時。爾錦兄弟與振武已經會過,琢渠替曹雲生、康寅生和另外一個客人引見過了,這人也是位豪家公子,姓甄名喚仲伊,他父親叫做斯盛,在前清時曾做過宮保,說起來都是世交,彼此一見如故,更不客套。雲生替眾人寫了催花條子,肅客入座。振武賦性豪放,同座諸人,又大都是些公子哥兒,真所謂同氣相投,春風滿座,飛觴醉月,賓主盡歡,散席時,仲伊面請振武,明夜某處吃酒。振武一口答應。這夜振武仍宿在琢渠家樓上,依然是賈奶奶盡心服侍,振武不勝感激。次日,琢渠命人把樓下那間糊裱一新,木器店東西送到,一一陳列起來,居然是間絕精緻的外國房間。

  振武十分歡喜,催琢渠把珠姐接來,權充婢妾。賈少奶奶心中頗為不樂,私怪琢渠不該替他弄這個騷貨來家,令人見了生氣,琢渠悔之無及,幸得振武沒事時,常到樓上和賈少奶奶並榻吸煙,談天說地,賈少奶奶的氣才算平了。琢渠每夜帶著振武與雲生、寅生、仲伊等一班人,花酒征逐,流連忘返。振武又寫信至京,匯了大宗銀子來,恣意揮霍,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更把琢渠當生平第一個好友,一刻也離他不得。琢渠乘間,要和振武拜把子,振武欣然從命。自此二人便兄弟稱呼,更為親密。雲生當初本瞧琢渠不起,此時見他與振武交好,也就竭力將他巴結,因此琢渠的身份,仗著振武抬高了許多。但雲生除卻巴結振武、琢渠之外,還要去巴結一個人,不過不能白天前去,卻要黑夜前去,而且只可偷偷掩掩的去,不敢堂堂皇皇的去,你道為何?說來又是本書中一段有趣的材料。

  須知雲生這人,他父親在日,曾做過一任知府,遺下百十萬家資,雲生既為官家子弟,自幼至長,免不得經過官家子弟應曆的階級,嫖賭吃著,色色都考究過來。也是他資質聰敏,頭腦清朗,故而幾重難關,非但被他一一跳過,而且還歷練得件件精工,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娶的那位少奶奶,便是康中丞的八小姐。生得螓首蛾眉,明眸皓齒,妝奩多至數十萬。

  雲生有了這一個財貌兼全的夫人,自然閨房之樂,不減張敞當年。無如官家子弟,都有一種習氣,就是我們曉得的家花不比野花香這句俗語,但他們說起來,還有許多曲折,說什麼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雲生精益求精,便不能不在偷字上用工夫了。外間有一班品評雲生的人,都說他出身雖是個官家子弟,講到他的行為,卻和一班拆白黨相仿,故此背後都叫他拆白黨。這些都是閒話。他現在所偷的那個婦人,姓伍名喚玉嬌,也是個有錢人家的姨太太。本夫姓袁,開著一爿銀樓,論年紀並不十分老大,而且看待玉嬌,也和珍寶似的,要什麼就什麼。不知怎的,玉嬌還覺得不甚適意,和雲生兩下裡搭上了,賃著私舍,兩個人明來暗往,已非一日。但在先雲生還恐被自己妻子知道,受岳家的閒話,故而不敢放縱。這幾天,恰值少奶奶往杭州進香去了,雲生肆無忌憚,每夜與玉嬌相會。但世間無論什麼事,不能大意,一大意便容易惹禍。

  玉嬌的丈夫袁五,雖非官家子弟,也是富室兒郎,拈花惹草的本領,本和雲生不相上下,豈有瞧不出他姨太太形跡可疑之理。暗下一打聽,知道他與雲生相識。不過玉嬌的出身,並不下賤,也是大家閨秀,乃父也曾做過官,自幼將她許配與一個世家子為室,怎奈玉嬌命中不該做人家奶奶,年未及笄,已好招蜂引蝶,這聲名一經傳揚,男家因顏面攸關,只可將她庚帖退回。這時候玉嬌恰和袁五相識,男家一退,便宜了袁五,現現成成的娶她為妾。因此今番雖然出了事,袁五不敢得罪玉嬌,卻在外間揚言,要和雲生拚命。雲生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為了女人面上的事,情願殺身成情,和袁五拚個你死我活。不料袁五嘴硬骨頭酥,見嚇雲生不倒,自己反藏頭曳尾,不敢和雲生較量,卻向玉嬌面前殷勤獻媚,打算玉矯回心轉意,絕了雲生,自己仍可獨享豔福。無如女人變了心,任你怎樣待她好,都是不中用的。

  玉嬌既已心向雲生,便天天在家和袁五淘氣,鬧得袁五走頭無路。兼之他妻子先前見丈夫娶了玉嬌回來,百般寵愛,胸中一股酸氣,正恨沒處發洩,此時也就借題發揮,從旁冷嘲熱諷。袁五三面受敵,無可奈何,想到當初安安逸逸的一分人家,只為玉嬌一人,弄得六神無主,妻子交謫,自知留又留她不住,制又制她不服,只得咬緊牙關,拱手讓人,聽憑玉嬌出來改嫁雲生。雲生如願以償,好不歡喜,日夜伴著玉嬌,不但沒工夫應酬朋友,而且連他少奶奶自杭州回來都不曾親去迎接。這天曹少奶奶,同著李姑太太、魏姨太太、甄大小姐四個人,帶著一班娘姨們趁滬杭特別快車回到上海,早有甄大小姐之兄仲伊雇著汽車,和曹家自己的汽車,在車站等候。曹少奶奶不見雲生,一問汽車夫,知道少爺沒來,心中暗暗詫異。隨命娘姨們帶著行李,坐黃包車回去,自己和魏、李二人同乘汽車,那邊甄氏兄妹也合坐一部汽車。

  曹少奶奶先送魏、李二人回家,然後自己回轉愛文義路公館中,詢知雲生並不在家,十分疑惑。暗想往年我出門回來,他無一次不親自迎接,緣何今天連面都不見。若說應酬朋友,此時也不是應酬的時候,不知他在外忙些什麼?少停待他回家,當面問他。自己因昨夜預備動身,未得安睡,此時身子頓覺疲倦,重複睡了一會,醒來已是夜分,一問下人,知道少爺适才曾回家一次,因見奶奶安睡未醒,故而又出去了。曹少奶奶聞言不勝氣憤,命人開飯進來,吃了淺淺半碗,因康姨奶奶那天被爾錦阻止未往杭州,一隔半月,頗為記掛,即便親到元昌裡去望她。恰值李姑太太也在那邊,一見曹少奶奶笑說:原來你也來了我正打你同老七到你家中來呢?曹奶奶道:「你回家沒睡過嗎?我一回去,已睡了個中覺咧。」

  李姑太太道:「我回到家中,不滿一個鐘頭,老七已著人來家請我,幸得同在一條裡內,我馬上奔過來,原想說幾句話就回去睡覺的,不期老七不放我走,适才已在這裡吃了中飯,還打算同到你家去。如今你來了,我也好回家睡覺去咧。」

  曹少奶奶道:「你別走。我一來是來望老七,這幾天可適意?二來卻是接你同到我家去,因在杭州時不能吸煙,天天吃膏子藥,胸口很不舒服,想必你也如此。現在既已回到上海,還不大大吃他一個爽快,豈不癡了,所以請你給我燒煙。若要睡,少停到我家去睡便了。」

  李姑太太道:「提起老七,可教我代她生氣。這件事,大約你還沒知道罷。」

  曹少奶奶問是什麼事,康姨奶奶長歎不語。曹少奶奶見她面上淚痕未幹,情知又必受了爾錦委曲,忙問李姑太太,所說的又是那一段事?李姑太太先向四下望了一望,才把花如是适才向她說的話,一往從頭告訴了曹少奶奶。原來如是那一天被爾錦阻止,不准與她們結伴前往杭州,一個人想著前因後果,足足淌了半夜眼淚。及至爾錦回來,喝得酩酊大醉,睬也不去睬她,脫下長衣,向被窩中一鑽,竟自睡了。如是見此情形,更覺難受。想想都為自己命苦,幼年墮落平康,風塵飄泊,從良之後,原指望終身有托,不料丈夫又是個貪財忘義,毫無心肝的人物。目前自己還在盛年貌美之時,已遭他如此待遇,將來年老色衰,更何堪設想。一念及此,心如刀割。

  大凡婦女在愁苦無聊之際,極易打動迷信心腸,如是自悲命薄,想起自己前生,不知造了什麼罪孽,因此閻王爺派她今生受這般苦報,悲傷無益,只可修修來世,因喚醒了貼身丫頭阿二,命她把茶几香爐,搬到後面曬臺上去。自己淨了手,拿一炷香點著了,恭恭敬敬的走上曬臺,插在香爐內,當天膜拜了四拜,默默褥告,願上天保佑她無病無殃,消災降福。叩罷頭起來,仰首望見新月如鉤,照著她的影子,映在鄰家曬臺隔開的板壁上,好似一個人陪她站著一般。如是才閉了曬臺門,回到房中。見爾錦鼻息如雷,睡興正濃,不敢將他驚醒,便挨在他腳橫頭睡下。

  次日,宵深人靜,仍到曬臺上燒了一炷香。一連數日,皆是如此。不料她家隔壁,住著一戶姓周的,弟兄二人。兄已娶妻,弟還不曾受室。平日見哥嫂兩個恩愛情形,未免有些自悲曠獨。他臥房的玻璃窗,正對著曬臺。那一夜他已滅燈安歇,到半夜裡,不知何故,番來覆去,只睡不著,只得坐起身暗中摸索,取得洋火在手。正要點燈,忽見隔壁曬臺上,火光一閃,把他嚇了一跳,暗道莫非有了賊麼?意欲喚醒了兄嫂,一同捉賊,只恐那賊人聞聲逃走,倘若一個人上去捉賊,又覺有些膽怯,幸得賊在別家屋上,與我無關,落得冷眼旁觀。待他走到這邊來時,再作計較。

  想罷,便赤著雙足,走到玻璃窗前,仔細一看,幾乎笑將出來,那裡有什麼賊,只見一個美貌女子,正在焚香膜拜,月光之下,看人分外清晰,認得是隔壁康公館的姨奶奶,素日見她包車出入,心中豔羨已久,只因自己知道癩蛤蟆不配吃這塊天鵝肉,所以未敢存什麼妄想,不期今夜她在曬臺上燒香,正當我視窗外面,何妨飽看一番,權作望梅止渴。不道轉眼工夫,姨奶奶已走了進去。他心中十分難受,一夜未得安眠。

  次日晚間,仍熄了火,暗中伏在視窗上觀看,果見姨奶奶又出來燒香。一連幾夜,看得心熱起來,常言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有一夜,他因窗口離曬臺太遠,看不清楚,因此預先伏在自家曬臺板壁旁邊等候。如是那知有人暗中窺探,服侍爾錦睡後,沐手焚香,仍獨自一人,走向曬臺上去。這夜正是五月十三,皓月當空,光明如水,如是叩罷頭,仰頭望月,出了一會神。正待移步進來,忽聞身背後,與鄰家曬臺隔開的幾塊板壁,格格作響。如是還道是狸貓走動,回頭觀看,見一塊板已裂開一條縫,露出半片人面,月光之下,清楚異常。只見這半片面孔,還滋出牙齒對她笑著。如是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向裡面飛跑。冷不防曬臺門口,還站著一個男子,如是又吃一嚇,定睛一看,見是爾錦,才覺放心,因問:「你已睡了,為何又起來咧?」

  爾錦一語不發,冷笑一聲,走上曬臺。如是還有些膽怯,仗有爾錦在旁,壯著膽,重複走出外面觀看究竟。見那板縫外的人面,已不知去向。爾錦一手將板壁推了一推,見可搖動,頓時滿面怒容。如是低聲道:「你可見适才有個人面嗎?險些兒把人嚇殺。」

  爾錦仍不言語,怒氣勃勃,回轉房內,如是跟進裡面,爾錦臉一沉,把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你這賤人幹得好事,當我是什麼人?天天半夜三更,同人在曬臺上相會。我身子雖睡在床上肚子裡那一件不明白。今兒跟出來看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裝得好模樣,可惜你這種花巧,只能哄別人,哄不了我康爾錦。如今有憑有據,還想賴到哪裡去?你有甚花言巧語,快快說出來,看你還有什麼槍花可掉。」

  這幾句話,氣得如是面色改變,一肚子冤苦,不知從哪一句說起。口雖不曾開,那眼淚卻已奪眶而出。爾錦更怒不可遏,連道:「好好,你流眼淚的本領很大,可知別人見了你的眼淚,或者疼你,我康爾錦偏不怕你流淚。」

  如是聽了,別無他語,只顧痛哭。爾錦見了,益覺生氣,罵道:「你這賤人,還要裝什麼死腔。不給你些顏色看看,你也不曉得我的利害?」

  說時,伸出巨靈般的手掌,在如是面上連披二下。如是梨花頰上,頓時多了十條鮮紅的手指痕兒。正是:潑醋撚酸緣底事,焚琴煮鶴究何心。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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