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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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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吳奶奶的計較高妙。這旁邊佈置停當,外面已發作蓬蓬叩門聲響。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內,用盡平生之力,推動磨盤。吳奶奶不慌不忙,上前開門,放進一個三十左右年紀的男子,手中還提著一個包裹。伯和不敢對他多看,低著頭拚命推磨。那男子一進門,便呼晦氣,牢船又擱了沙咧。吳奶奶道:「大約要耽擱兩三天罷。」 那人道:「自然。」 又對伯和看了一眼道:「粉還沒磨好麼?怎麼又換了一個人咧?」 吳奶奶道:「在先一個害病走了,這是他的替工。」 那人對伯和笑了一笑,徑向客堂中去了。吳奶奶向伯和擠擠眼睛,隨著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獨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這部這部磨盤,很為沉重,一個人推時,極其費力。伯和推了一陣,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暫息。竊聽客堂中吳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談闊論,料他們一時還不上樓,自己弄得不尷不尬,又不敢招呼吳奶奶。要推磨沒氣力,要逃走又沒衣裳,一個人好不著急,深悔适才自己不該色膽如天,闖進別人家內。又想初來上海的時候,看看戲,遇見那個王金寶,雖然花了幾百文錢,卻沒受什麼驚嚇。這一番錢雖沒花,驚嚇可受得大了。而且牽磨推粉,這種苦頭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 正思想間。忽聽得客堂中說話聲音漸近,暗想大約吳奶奶的丈夫要上樓了樓梯腳下,看灶間內極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懶,竭力推磨。果見門簾起處,吳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進來,卻並不上樓,徑向灶間而來。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進灶間,一語不發,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牽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鬆,盡力推磨。吳奶奶見了,心中似很不忍,對他丈夫說:「你白天辛苦了,快去睡罷。這裡磨粉,看他則甚?」 那人道:「這老兒太不中用,怎麼只一籮米,方才我進來時這許多,此時還是這許多,沒少分毫,一定背著人躲懶。這種老兒,焉能出來賺人家工錢,真是豈有此理。我務必看他磨完了這一籮米,才去睡。」 伯和聽了,吃驚非小。暗道糟了,這一籮米磨完,可不要了我的老命麼!吳奶奶只顧勸那人去睡,那人那裡肯依,不住的罵伯和死老兒,不中用的東西,怎麼不放些氣力出來,今晚磨不完這一籮米,休想拿錢。伯和不敢做聲,拚命的推著磨,兩臂又酸又痛,額上的汗,和珍珠一般一粒粒直冒出來。那人見了,更罵得利害。吳奶奶苦苦的勸道:「他也一把年紀了,你讓他慢慢的磨罷。太逼緊了,也罪過的。」 那人怒道:「你們婦人家,只曉得講慈悲話,其實這種老兒,就死了也沒甚希奇。既如此,我看他今夜也未必磨得完,而且夜深牽磨,累人家不得安睡,不如打發他出去,明兒再來磨罷。」 吳奶奶道:「你先上去,我自己打發他便了。」 那人道:「我偏要看他走路。」 吳奶奶無奈,假意說:「我還沒給他工錢呢!」 那人聽了,便在身畔摸出兩角洋錢,丟給伯和,開了後門,命他快滾。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跨出門外。那人隨手把門兒閉上,接著一陣笑聲,大約是和吳奶奶一同上樓去了。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氣,伸一伸腰,舒一舒臂,猛然一陣風來,吹得胸背上涼颼颼的,低頭一看,才知身上還穿著一套破夾襖褲,自己的馬褂、夾衫、馬甲、套褲、金表、銀洋、鼻煙壺等物,都藏在吳奶奶房中衣櫥內,心知少停那人睡了,吳奶奶一定要送下來還他,因此不聲不響,站在後門口,安心等著。豈知等了一點多鐘,那扇後門永不再開。側耳聽門內,聲息全無。料想裡面眾人,都在好夢正酣的當兒,此時六街靜寂,萬籟無聲,伯和雖沒看表,心中估量大約已有後半夜兩三點鐘光景。 五月天氣,日中熱,夜間涼,伯和覺得一陣陣寒風澈骨,不由的牙關打戰,渾身亂抖,又是困倦,又是寒冷。方才推了一會磨,兩臂十分酸痛,此時站立多時,雙腿又覺麻木,意欲敲門,又恐被那人聽得。意欲回寓,身上這般模樣,如何見人。正在無法可施之際,忽然眼前一亮,離開自己十來步遠地方,不知什麼東西,放出一道光華,射正面上,異常明亮。伯和被他逼得開眼不得,一霎時那道光又收了回去,眼前頓覺漆黑。伯和十分納罕,猛聽得發光之處,一陣腳聲,現出一個妖怪,身長丈二,頭如笆斗,面若砂,直向自己撲來。伯和嚇得魂不附體,回身便走。不意兩腿站得麻了,走不幾步。被地上一件東西絆跌一交,那妖怪早已趕到,一把將他抓起。伯和定睛一看,才知是個印度巡捕。 那巡捕起初見伯和夜靜更深,掩掩閃閃,站在人家後門口,東張西望,疑心他是個竊賊,便用巡捕燈對他照了一照,不意伯和飛步圖逃,更覺形跡可疑,此時既已抓住,不由分說,將他帶回捕房。捕頭見他衣衫襤褸,也疑心不是好人,吩咐關起來,明天審問。伯和無緣無故,吃他們關在牢內,真是有冤沒處伸,心中好不氣苦。再氣巡捕房的監牢,靠外一面,用鐵條搭成柵欄,裡面並無燈火,借著審事處發出來的燈光,照見地下乃是水門汀,地下卻也沖洗得十分乾淨,橫七豎八,睡著不少犯人。暗想這些大約都是竊賊,不料我倪伯和今夜和他們結一夜朋友,可謂天緣巧合。料想到此地步,也無法可施,明天審問,不難水落石出。只得席地坐下。口中念著齊婦含冤,三年不雨。鄒衍下獄,六月飛霜。明天大約要下雪了。 坐了一會,十分困倦,竟和老僧入定般的,坐坐睡著了。次日,那捕頭將他審問一過,沒甚證據,卻不能就此釋放,須待包打聽來證明未犯別案,才可放他出來。伯和雖然極口分辯,無奈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個上流人物,聽的人非但不信,反說這個人老奸巨猾,一定不是好人。等到上火時分,才見那包打聽來了,兩個人一照面,彼此都說了一聲:「咦!」 原來他二人卻是素識的。那包探便是徐阿珊,在俊人家有事那天,阿珊曾去幫過忙,故與伯和相識。當下伯和告訴了阿珊這段事,阿珊說:「你老人家一定踏了仙人跳了,不知你可記得他家門口,如若這人還沒搬出,我卻可以替你把衣服件要回來的。」 伯和沒口的說道:「記得記得。」 阿珊聽說先把原委向捕頭說明白了,才帶著伯和出了巡捕房,同到中旺弄,一進那條裡內,伯和不覺怔住了,只見幾十家都是一式的黑漆石庫門,豬血泥紅的後門。伯和來時,既不曾看門牌號數,又沒記清第幾家,不由的張口結舌,指不出吳奶奶家究住那裡。阿珊對他笑了一笑說:「既如此只可請你老人家自認晦氣罷。若不能記得清清楚楚,冒冒失失的闖進別家去,不是玩的,以後還該自己小心,就不致上當了。」 說著,一個人先走了。伯和還不肯心死,走到這家門首望望,那家門口張張,果然被他在一家灶間內,看見一部石磨,不過有個娘姨,卻不是昨夜開門那人。伯和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進去要找吳奶奶還衣裳,那娘姨將他攔住說:「什麼吳奶奶,我們這裡沒有的。」 伯和怒道:「怎說沒有,我昨夜還在這裡牽了一個多鐘頭磨呢。」 那娘姨聽他說話不倫不類,疑惑他是個瘋子,慌忙將他推出門外,緊緊拴上門。伯和便在門外破口叫駡,哄動一班走路的,都圍著他觀看。恰值琢渠同振武二人由此經過,伯和認得他們二人,昨晚同過席,此時不勝羞愧,回身逃走出來,也不想再要衣裳,雇車坐回孟淵旅社。一進門便有茶房上前攔阻,問他找誰?伯和兜頭呸了一口道:「你還不認得我麼?」 茶房定睛一看,失聲道:「阿喲,倪老爺嗎,怎麼穿著這套衣裳?」 伯和也不同他答話,回到自己房中。從人見了,也大吃一嚇說:「老爺怎的,昨兒一夜未回,今天變了如此模樣。」 伯和更不多言,催從人開了皮箱,自己揀幾件衣裳出來換了。腹中覺得饑餓,便命茶房買一碗面來吃了。猛記著昨夜曾答應王熙鳳,今天與壽伯同到清和坊新寓中去點菜。而且壽伯今夜也在樂行雲院中請酒,料想等得我慌了。可惜自己新置的一套衣服,丟在吳奶奶家,此時穿著舊的,到妓院中去,不甚光輝,卻也別無他法,只得懶洋洋的,出了孟淵旅館,自往樂行雲處找尋壽伯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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