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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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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吃苦頭良宵推磨 使酸勁暮夜摧花 看官們大約急於要知倪伯和因何一夜之間,變得如此狼狽。做書的不敢違命,只可權把方振武赴宴之事擱起,先敘倪伯和自那夜在媚月閣院中,花酒散席後,因時候尚早,先到三馬路王熙鳳家,恰值熙鳳出局去了,便和她家娘姨媽子們,談了會天,等著熙鳳,還不來。只得離了三馬路,踱向大馬路,意欲兜一個圈子回家。走過樓外樓門口,見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因想這時候回寓也睡不著,不如上去玩玩。自己往日雖同壽伯上去過一次,卻是白天去的,玩的人不多,聽說現在新到了一班杭州木人兒戲,很為好看,而且價錢又便宜,只須化一角錢,就可看一個不亦樂乎,有何不可。當下便在櫃上買了一張盤梯票,走了幾層,看看還有一大半,因他同壽伯來時,買的是電梯票,故此並不覺高,此番走了盤梯,四面兜轉,已多了幾倍路程。因此才走得一半,已覺腿骨酸麻,再也支援不住只得在梯旁放的椅上,坐下喘息。眼看著電梯上下的人,暗羨他們好福氣。坐不多時,氣力回復,拍一拍腿,站起身預備再走,忽見面前那座升降機,又向上開來。 伯和慌忙止步觀看,此中又裝著那幾個有福之人。卻見裡面只有一個司機的,載著個衣妝華麗的中年婦人,那婦人見了伯和,不知怎的瓠犀微露,對著他一笑。這一笑笑得伯和骨軟筋酥,兩腿無力,不覺又在方才坐的那張椅上坐下,更要仔細看那婦人時,無如電梯已開過頭去,看不清楚。伯和呆了一呆,重複站起,一氣奔到樓上,只見書場中人已坐滿,木人戲剛巧場開,伯和無心觀看,只向女客座中找尋那婦人,那裡有她的蹤跡。伯和暗暗稱奇,一看外面場地上也有人坐著,即忙跑到外面,也不見她在內,心中益覺奇怪。暗想我莫非老眼昏花,看錯了人嗎?又想起那邊有座哈哈亭,不知她可在那邊,進去一看,果見那婦人站在哈哈鏡前,把一方手帕掩口葫蘆。伯和好生歡喜,慌忙挨到她身旁照鏡子。鏡中照見自己身子,縮得和一個扁柿子一般,又闊又矮,不像是個人兒,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婦人見他發笑,也就笑將起來。兩個人笑聲混做一片,伯和笑道:「這鏡子很古怪,怎麼好端端的人兒,變作這般模樣?」 那婦人接口道:「這鏡子玻璃凹凸不平,所以照出來不成模樣,其實並沒甚古怪。」 伯和伸手一模說:「咦,果然這鏡子是歪的,怪道照得人頭昏腦眩。」 兩個人三言兩語,居然搭起話來。那婦人站了一會,走出哈哈亭,向書場這邊看了一看,口中嘖嘖道:「阿喲,人多極了,天又這般熱,怎麼坐得下去,還是外邊坐罷。」 說著,便揀一個僻靜之處坐下。伯和不敢同她並坐,便挨在她貼背後一張椅子上坐下,卻把兩臂擱在那婦人椅背上。那婦人故作不知,眼望著前面。伯和意欲與她說話,又因适才望著鏡子,有說話的由頭,此時無緣無故,不便開口。心想他若能對我看一看,或是笑一笑,我便可問她姓名了。無如那婦人並不回頭,眼望著新新舞臺的屋頂出神,似乎側著耳朵在那裡聽隔壁戲。伯和好生著急,一連咳嗽了幾聲,那婦人仍不回頭。伯和無奈,伸出兩個指頭,想在那婦人背後戳一下子,又恐戳得她惱將起來,反為不美,因此搔耳摸腮,不得主意。忽然一想,橫豎我這般年紀了,便戳她一下子,她仍客客氣氣的固好,如若真個翻臉,只說出於無心,偶而碰著,料想旁人見我年老,決不致疑心我去尋她開心的,想罷,便撩一撩衣袖,將右手雙指相並,用足了勁,先在那婦人背上虛空畫了個圈子,然後輕輕在圈子正中一戳。一戳之後,縮手不迭。那婦人卻被他嚇了一跳,回頭對伯和一看,笑道:「咦,你怎麼也在這裡?為甚不坐到裡面去看木人兒戲呢?」 伯和笑道:「裡面人擠得很,還沒請教奶奶貴姓?」 那婦人笑道:「你問作甚?」 伯和臉一紅道:「沒甚意思,請教請教而已。」 那婦人笑道:「你姓什麼?先告訴了我,我再告訴你。」 伯和道:「我姓倪名喚伯和,可告訴你了,輪到你說咧。」 那婦人笑了一笑,把手帕掩著嘴,和蒼蠅躲在甕子裡似的,哼了一個字,伯和聽不清楚,問是什麼?那婦人道:「我已告訴你了,還問什麼!」 伯和道:「我實沒聽清楚,對不起,你再說一聲罷。」 那婦人起初不肯,經不起伯和再三盤問,才告訴他姓吳。伯和又問吳奶奶府上住在什麼地方?吳奶奶笑道:「你也太古怪了,為甚問了人家姓,還要問住處呢?偏不告訴你。」 伯和苦苦相問,吳奶奶始說住在中旺弄,又問伯和住在何處。伯和說在孟淵旅社。兩個人你問我答,漸入佳境。伯和問知吳奶奶的丈夫,是做輪船生意的,十天回家一次,今天早上開船出去了,便要求吳奶奶,領到她家去玩玩,吳奶奶不肯,伯和涎著臉嬲她,才答應了。 此時將次十二點鐘,木人兒戲已完,遊客紛紛散去。伯和補了一張電梯票,與吳奶奶一同下樓,雇黃包車,坐到中旺弄。吳奶奶帶著他,走進一條裡內,裡邊電燈不甚明亮,只見挨次櫛比,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庫門,一邊是前門,漆著黑色,一邊是後門,泥著紅色,幾十家盡是一個式樣。吳奶奶走到一家後門,輕輕叩了幾下,接著門開了,有個傭婦打扮的人,探頭望了一望,見是吳奶奶,便閃身讓她進內。吳奶奶向伯和招招手,伯和心中突突亂跳,一腳跨進去,見是間廚房,灶上點著油盞燈火,眼前覺得烏漆漆的,當地還放著一部磨粉的石磨。傭婦閉上門,也不理會他們,逕自走到前面去了。吳奶奶教伯和在灶間內,權站一會,自己暗中摸索的走上樓去,半晌才手拿著一盞火油燈下樓。不知怎的走到半扶梯,燈又熄了。吳奶奶重複上樓點上火,才下來招呼伯和,一同上去。 伯和走到樓上,見房中擺設簡陋,像是個經紀人家模樣,心中並不懷疑,放膽在床沿上坐下。忽聞下面開門聲響,伯和一驚,站起來,要向窗外觀看時,卻被吳奶奶攔住,笑說:「這是娘姨出去泡茶,你看她則甚?」 伯和才放了心。又見壁上掛著許多小照,一大半是吳奶奶自己的,還有幾張,男女不一。伯和指著兩張男人的小照,問吳奶奶是誰。吳奶奶回說:「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我兄弟。」 伯和看內中一張面貌,果與吳奶奶相像,便說:「這一個大概是你兄弟了。」 吳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張才是我兄弟呢!」 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吳奶奶,寬下紗裙,露出紅點子細花的絲光席法布單,三寸金蓮,穿著粉紅洋襪,頗為動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紗夾衫,也脫下了,內襯的也是席法布單衫,一身白裡帶紅,很是好看。吳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櫥內,向伯和一看,帶笑說:「倪先生可要寬寬衣嗎?」 伯和巴不得她有這句話,當下把紗馬褂,熟羅夾衫,一併脫下,交給吳奶奶,摺了藏入衣櫥。伯和貼身穿著一身土布衫褲,外罩熟羅緊身馬甲,熟羅套褲,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表,金練一頭,扣在鈕子孔內,一頭連著表藏在馬夾表袋中。還有兩隻口袋,一隻藏上鼻煙瓶兒,一隻大約有三四塊洋錢在內,叮作響。吳奶奶看在眼內,暗暗歡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時樓下門聲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來,並不介意。忽然聽得除了那娘姨聲音之外,還有個男子說話聲音。伯和怔了一怔,吳奶奶慌忙開了窗,問是那一個?下麵娘姨答應說:「是二少爺來了。」 伯和大驚,問二少爺是誰?吳奶奶低聲道:「別做聲,這是我兄弟,他從不上樓的,你放心便了。不過他也在我丈夫船上辦事,早起船已開出,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問他一聲,你在樓上休得走動,給樓下聽出聲響。」 一邊說著,一邊經移蓮步,下樓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懷著鬼胎,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深恐給樓下聽見。不一時,吳奶奶慌慌張張的奔上樓來說:「不好了!」 伯和大吃一嚇,問其所以,吳奶奶顫聲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開出,不道在吳淞口外擱了沙,船身不能行動,據說要派拖船去拖,至少還得一二天耽擱,故而他們都趁火車回來。我兄弟先來,丈夫在大馬路買些東西,馬上也要回來了,如何是好?」 話猶未畢,忽聽得後門口有人哈哈大笑,吳奶奶慌忙奔到後房窗口,向外張了一張,疾忙跑回來說:「壞了壞了,他已回來了,現在後門口和人講話。一時三刻,就要進來咧。」 伯和嚇得面容失色,渾身發戰,沒了主意。吳奶奶又道:「不然,還可開前門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著,他自己又在後門口,真是前有追兵,後無去路,如何是好?」 伯和聽了,更覺著慌。吳奶奶又連連催他自己設法,伯和顫聲道:「我那裡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給我一個地方藏藏身罷。」 吳奶奶皺眉道:「這房裡地方又小,那裡藏身得下,後房更不消說了。樓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罷,你快把馬甲套褲都脫下了,交給我替你藏著,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爛不堪的夾襖褲,說:「你權把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 伯和依言,把馬甲套褲脫下,連著金表銀洋等物,一併交與吳奶奶。吳奶奶拿來,卷作一圈,塞在衣櫥內,拿一把鎖,將櫥門鎖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輕腳步,一同出房,躡足走下扶梯。樓下通客堂的門,本掛著條門簾,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見裡面的動作。吳奶奶帶著伯和,到灶間內,掇一條板凳,教他在磨子旁邊坐下。又把一隻米籮上蓋的布揭開了,輕輕對伯和說:「少停他進來,你假做牽磨。他若問時,我便說喚你來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後,橫豎他睡在後房的,我再設法替你把衣服拿下來,給你換上出去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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