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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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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贈巨金美人仗義 出重洋浪子逃生 倪俊人自與無雙言歸於好之後,一連在愛而近路公館中住了數日。無雙在俊人這邊,雖然定了心。但在美士一方面,仍不免牽腸掛肚。私下打發梳頭娘姨進了幾次城,囑咐美士耐心等候機會,千萬不可在外間胡跑亂走。目下風聲緊急,倘落在偵探手內,老爺決不能與你善罷干休。美士已是驚弓之鳥,聽她幾次三番,差人叮囑,心知俊人、如海二人,正用全力對付他,嚇得躲在黃百城家中,不敢出來。百城見他連日未曾登臺串戲,自早至暮,只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足不出戶,愁鎖眉尖,似有重大心事一般,心中暗自懷疑。又見時常有一個娘姨打扮的婦人,來找美士,兩個人躲在僻處,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料想美士定必為著什麼事情發作了,不能出面。不是婦女暗昧,便是錢債交涉,故而天天躲在家中,唉聲歎氣。隨向美士盤問,美士多方隱飾,百城愈覺懷疑。 那天可巧娘姨又來找美士,百城慌忙避出書房,卻私下掩到書房皆後,側耳竊聽。無如他二人講話的聲音極低,百城聽了半天,也不曾聽出眉目。只聽那娘姨說什麼老爺奶奶,又是什麼包打聽巡捕房外國牢監,美士嘖嘖不已。隔一會娘姨走了,百城又向美士盤問,美士仍支吾以對。百城怒道:「我與你自總角至今,素稱莫逆。古人交友以信義為先,照你這般藏頭露尾,還成什麼朋友。豈不聞朋友患難相共,就使你有不快意處,告訴了我,也可大家想想法兒,從長計議。況且你現今耽擱在我家中,倘有什麼秘密之事,被我得知,我也未必至於出去通風報信,給包打聽把你捉到外國牢監巡捕房去。」 美士見他發急,又聽他說出外國牢監巡捕房來,知他已聽得方才梳頭娘姨告訴他的話,情知隱瞞無益,不覺長歎道:「並不是我有心瞞你,只因我一時之誤,幹下這件不名譽之事,你素日考究什麼道德不道德,所以我也赧於啟齒。既然你要問我,我又何妨告訴你,難道還怕你出去壞我的事不成。不過你千萬不可告訴你父親。」 百城道:「這個自然。」 美士便把自己與倪俊人愛妾這番痕跡,從頭至尾,一一告訴了百城。百城聽說,也不免替他耽驚說:「你這件事未免幹得太大意了。大凡官場中人,別的都不打緊,惟有吃醋心最重,豈不聞作官的不要名譽,只要金錢,有了金錢,好去買田地,買妻妾,這妻妾是他金錢換來的,如何肯讓你受用。」 美士道:「人家急得要死,你不替我設個法兒,還同我取笑呢。」 百城道:「有何法想,你當日膽子太大了,如今膽子又太小了。我看躲一輩子也是沒用,倘若出去,又恐不妙。」 美士著急道:「這便如何是好?」 百城道:「适才你不是說,那姓倪的巡捕房認得人,故而在外國地界,很有勢力。但在城內,料想沒甚妨礙,你又何必一天到晚,足不出戶,憂悶最能傷人,若悶出病來,不是玩的。那邊既有這個奶奶替你設法,從來做官的耳朵最軟,床頭之言,更為中聽,隔幾天或能將你這件公案消滅,亦未可知。如其不能,我看還是出一出碼頭,待風頭過了,再到上海為妙。躲在家中,終非了局。今兒也是園開會,我父親也在那裡,你何不與我一同去看看,在城內包你不致給包打聽捉去便了。」 美士也因幾天不出門,兩腿怪癢,百城叫他同去看也是園開會,很可借此散心,當下便與百城一同出來。他家離也是園原不甚遠,二人一路談談說說,轉眼已到也是園門口。美士見門上粘著一張白紙,大書上海保城大會字樣。美士看了,很不明白,忙問百城:「保城二字,是何意思?」 原來上海自光復以來,有一班人以城垣阻礙交通,閉塞市面,提議拆除,此說一起,那些居住城內,平時為著夜晚歸家,出入不便的,無不同聲贊成,起初不過一句說話,此時將次實行。那一班守舊派人,大為反對,都說這上海城不但是個古跡,而且鎮奪著闔邑風水,上海灘三字素有謠言,此城一拆,只恐上海全境要攤下水去,百萬生靈,俱葬魚腹,豈不罪過。更有一層可怕的,便是那班外國人,只能將十裡洋場作為租界,不能佔據上海全境,全仗這座城垣當作保障。倘若將他拆除,定被外國人占作租界。那時城內居民豈不都受外國人管轄了麼!他們持著這兩個問題,號召一班頑固黨派,自第一問題提出後,那班怕死的果然雲合景從,都說上海城萬萬拆不得。及至第二問題一提出,那贊城不拆城的,反減少許多,你道為何?只因這班人有一部分在城內置有地產,聽說城一拆,外國人便要推放租界,他們莫不暗中歡喜,因城內地價較租界地價賤至百倍,如果放作租界,地皮一定漲價,他們就可發財,故而沒一個人不願受外國人管轄的。 這班發起人,見聲勢不及那班拆城的壯,因此借也是園開會,以為聯絡地步。百城的父親黃萬卷,便是發起人之一。美士聽了,暗笑這班人頑固不通,城垣本宜拆除,開會保全,有何利益,但既已來此,卻不可不去聽聽他們演說些什麼,也好作將來笑話材料,隨同百城簽名入常只見會場中人已擠滿,演說臺上,姑著一個人演說,但台下又有許多人,忽起忽坐,高聲發言,會場秩序毫無,只聽得一片嘈雜聲音,也不知算是演說呢,還算打架。美士在人背後站了一會,非但沒聽出什麼,反覺得有些頭疼腦漲。萬卷見了他二人,慌忙上前招呼,說你們來有幾時了,美士道:「有一會咧,老伯這裡開會之事如何?」 萬卷搖頭道:「喪氣喪氣,我們這裡開保城會,不料竟有拆城的奸細混入,方才上臺演說,被我們逐出去了,只恐裡面還有餘黨呢!這保城一事,少年人多有不贊成者,難得你卻與我們同意。夫城之為物,所以禦敵者也。古人金城湯池,猶恐不固,而今竟有拆除之議,何異自毀籬,能不召夷狄之禍而貽後世之憂哉。喪心病狂,莫此為甚矣。」 美士最怕萬卷掉文,聽他又在那裡之乎者也,心中暗暗著急,幸得有人把萬卷叫去,美士如釋重負,忙對百城道:「我們走罷。」 百城道:「即來之,則安之,你怎的如此性急?」 美士道:「這種開會,毫無秩序,人聲鼎沸,還聽得出什麼演說,我們擠在這裡,聽他們胡鬧,還不如到城隍廟玩去。」 百城笑道:「你就是沒長性不好。既如此,待我回明瞭父親再走。」 美士拖了百城,向外直奔道:「回什麼父親,你若真的要學那古人所說,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只恐還差得遠呢。」 百城道:「對咧,若不回他,少停准得吃他這兩句說話。」 美士道:「誰教你有這種父親的呢!」 百城笑道:「你說出呆話來了,父親可以隨意揀選的麼?」 美士大笑。兩人匆匆出了也是園,仍舊步行到城隍廟內,兜了一個圈子,又在得意樓泡茶,直到日色銜山,才相將回家。萬卷正怒氣勃勃,坐在客堂中吸旱煙。一見百城回來,把煙杆頭向地下一擲,厲聲道:「站住了。」 美士知道方才那話兒發作,一溜煙奔回書房,不敢出來。晚飯時候,百城仍來陪他用膳。美士笑問:「适才你父親對你說些什麼?」 百城笑而不言。隔了一天,梳頭娘姨又來,美士問他,奶奶可曾替我想出什麼法兒,我在這裡實在躲得不耐煩了,一則朋友家不比自家,常住有許多不便,二則我究竟是個男人,成日的足不出戶,准要悶出病來。你家奶奶,倘有法想個好,如無法想,還不如讓我出幾個月碼頭,再圖相敘為妙。娘姨道:「奶奶教你耐心靜候機會,不可在外面胡跑亂走,沒教你出碼頭……」 美士道:「奶奶雖然不許我出碼頭,無奈我除卻這條道兒,實無他法,上海地面上,你家老爺耳目眾多,我又不能絕跡不到租界上去。倘被他們拿住,未免連累奶奶。如今你奶奶雖然留我在上海,但我仍不能同他相會,與出門一般無二,反不如讓我出門,到可以彼此放心。還有一層,出門一遭,少不得要幾百塊洋錢盤費,我兩手空空,很是尷尬,因此還要向奶奶商量,拜煩你順便向她提起一句,多少弄幾百塊錢給我,濟吾急需。」 娘姨回去,便把這番許告訴無雙。無雙心中頗不願意美士遠離,聽他的說話,亦甚有理,暗想:這幾天老爺雖然住在我這裡,但我總不便替他討情,這件事固然是他見色動心之過,一半還是我害的。他如今躲在城內,不敢出頭,設身處地,著實可憐。不出來未免受朋友恥笑,出來又恐吃捉,出碼頭果然是萬全之計。但他外埠人地生疏,舉目無親,處處非錢不行,手內空空,怎生動得一步,我不給他幫忙,更有誰肯給他幫忙。無如我一時手頭也沒現款,如何是好。想了一會,在首飾匣內尋出幾顆珍珠,命梳頭娘姨拿到三馬路寶珠店去估看,倘值到七八百洋錢,就給我賣了罷。 娘姨領命,到三馬路晝錦裡見有一家三開間石庫門的珠寶鋪子,睹想這鋪很大,定可多賣得幾百洋錢。誰知店中人見她是個女流,而且是幫傭的打扮,疑她來歷不明,意欲吃她便宜貨,只還二百塊錢。娘姨賭氣,拿到旁的一家估看。這家算還誠實,肯出五百塊買他。又跑了幾家,都不出五百之數,覺得去無雙限價尚遠,只得將原物帶回,告訴無雙,說珠寶店只肯出四百塊錢。無雙皺眉道:「老爺買他的時候,足足化了八百塊錢呢。目下等錢使用,不得不由他們殺價。你拿去不論多少錢賣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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