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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娘姨點頭理會,美士提著包裹,沒精打采,含著兩泡眼淚出來,叫一部黃包車坐了,到西門城內,一個舊同學家中。這同學姓黃,字百城,為人很是誠實,不過頭腦略舊。他父親也是上海縉紳,家中住宅很為寬敞。美士說明來意,百城並不推卻,便留他在書房中下榻。美士大喜,稱謝不遑。百城又替美士引見他父親,美士見了他父親,連稱老伯。他父親見美士人品俊秀,吐屬溫文,心中很為歡喜,問他四書五經,曾否讀過,古文讀的觀止呢,還是筆法?談到後來,知道美士是做新戲的,不覺大大不悅,正言厲色道:「夫優孟衣冠者,古人所謂聲色之娛,亡國敗家者也。四書上雖有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二語,但此優非優孟之優。優孟者,伶人也,士君子所不齒,非學者所宜為者也。子未讀五代史憐官傳乎?」

  說時回頭問百城道:「你可記得?」

  百城回說記得。他父親道:「你且背來。」

  百城略不思索,背誦一遍。他父親聽著,顛頭播腦的道:「此即亡國敗家之殷鑒也,可不懼哉,下次萬萬不可。」

  美士連聲稱是。百城之父,方露笑容。美士私問百城,知道他父親名喚黃萬卷,是舊學維持會會員,曉得他學問一定很深,因此不敢同他多講,深恐自己學力不濟,露出馬腳。這天吃罷晚飯,仍到醒民社做戲。當夜未見娘姨來報兇信,心中頗為自慰。同伴中也沒人知他出了這樁大事,王漫遊還向他取笑,問他公館裡奶奶一向身子可好?吳美士道:「你也莫說別人了,自己近來不是也有個什麼奶奶嗎?」

  漫遊瞪了他一眼,彼此一笑。美士做罷戲,仍回百城家過宿。次日足不出戶,在百城家書房中躺了一天。晚間因有朋友在荔香園請客,不去恐人動疑。挨到上燈時分,才步行出城,雇車到四馬路荔香園廣東菜館。漫遊、天孫等先在,見了美士,笑說少爺來何遲也,莫非被公館中奶奶絆住了,走不出嗎?美士頓足道:「你們兩個,一見面就同人取笑,是何道理?」

  漫遊等見他發急,便不說了。美士坐不多時,忽然有個堂倌進來說:「那一位是吳美士先生?外邊有人找他呢。」

  美士大吃一驚,暗道:「壞了,這一定是俊人派來捉我的,我命休矣。唉,不料我吳美士落拓半生,只因愛吊膀子,得此結果。」

  一陣心酸,險些兒流下淚來,料想出去一定吃捉。倘不出去,他們未必肯輕易放過。如若闖進來,將我一把抓去,當著大眾面前,這台可坍不下,不如爽爽快快自己出去為妙,保得硬著頭皮隨那堂倌出來,兩腿搬動時,好似有千斤之重,心中自忖來人中徐阿珊一定在內,還有幾個無非是外國包打聽,三道頭巡捕等輩,見面之後,料無別話,只消套上手銬,隨他們走咱罷了。一到外面,暗暗說了聲慚愧,原來來者不是別人,卻是無雙的梳頭娘姨。你道那梳頭娘姨因何尋到這裡?她早上奉了無雙之命,到醒民社找尋美士,因時候太早,戲館中只有兩三個茶房和值台人等,有的剛起來沒捲舖蓋,有的還高臥在戲臺上。娘姨問他們,可知吳美士先生耽擱何處?眾人見她是個女人,都有意同她玩笑,說你找他則甚?娘姨回說,有要緊事。眾人道:「你告訴了我們,少停代你說罷。」

  娘姨道:「不能對別人說,非得面見不可。」

  眾人笑道:「既如此,你等著罷。」

  娘姨等了一會,見他們各做各事,嘻皮笑臉不住的瞧她,急道:「你們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呢?」

  眾人笑道:「早得很咧,大約等到夜間八九點鐘,他來做夜戲時,你就可以同他面談了。」

  娘姨怒道:「我問你們,他耽擱在什麼地方,誰說在此等他,人家有極要緊的事,你們尋什麼開心呢!」

  眾人笑道:「原來如此,你為何不早些說,他耽擱在城裡。」

  娘姨道:「城裡什麼地方?」

  眾人道:「城裡就是城裡,還有舒適地方,你向城裡去找便了。」

  這幾句話譬如不說。娘姨賭氣,跑了出來,尋到昨天美士歇出的那個娘姨,問她美士城裡可有什麼親戚?她道:「聽說三牌樓地方有一門親戚,不知姓什麼,還不知美士是否在彼。」

  娘姨聽說,當時雇車進城,在三牌樓找尋許久,毫無蹤跡。沒奈何重複出城,找到美士的車夫,問他平日可曾拖美士進城?到過什麼地方?車夫回說:「城裡到過的地方很多,一時記不清楚。昨兒聽他叫黃包車,好像說是西門。但西門城內,從未見他有什麼去處。你到西門去尋,或能遇見,亦未可知。娘姨聽了他的話,果然到西門城內,大街小弄跑了半天。試想無名無姓,從何找去,仍跑了一趟空。她自早上九點鐘出來,飯也沒吃,看時候已交下午四點多鐘,心知姨奶奶在家等得慌了,但找不到美士,如何覆命,不得已再到醒民社戲館,那時來人漸多,內中有幾個誠實的,告訴她,美先生,住在盆湯弄橋德安裡。娘姨道:「那是以前住的地方,昨天已搬出去了。」

  眾人道:「如已搬出,可就不知道咧,便今兒晚某人在荔香園請客,昨天我見知單上也有他的名字,你到那邊去找罷。但他去不去,我們可保不定的。」

  娘姨不知荔香園在哪裡,問明白了,找到四馬路望平街口,見有爿廣東菜館,還不知是否荔香園,央一個識字的看過不錯,見時候尚早,料美士還不曾來,便在門口站了一會,果見美士坐車來了。娘姨本欲上前招呼,恐路上人多不便,待他先走進去,然後入內,叫一個堂倌,喚出美士。美士見了娘姨道:「你怎知我在這裡?」

  娘姨便把各處尋到的話訴知,美士嘖嘖連聲說,我果然住在西門內某處,一個姓黃的朋友家中。娘姨道:「某處我連走過兩趟,因何不曾見你?」

  美士笑道:「我在裡面,你在路上,如何得見,但不知究有什麼大事,如此急法?」

  娘姨見左右人多,拖他走到僻處,將奶娘的報告,如海設計要把他當作亂黨等情,一一向他說了,美士嚇得面色改變。娘姨又把無雙教他不可到戲館中去,此時只可躲在城中,聽候消息,再圖設法等語告訴了他。美士連連點頭,娘姨又教他寫了明白住址,才回家覆命。美士素知俊人是能說能行,極有勢力的人物,既與我作了對,上海租界,萬萬不能插足,除卻開碼頭,別無他法。但外埠唱新戲,既不如上海適意,又無包銀,天天做拆賬生意,好時或能拆得一二元,若在生意壞的當兒,每天只有百十文進款,連包飯費也不夠,如何過得日子。若要改行,自己除一張老面皮以外,別無長技,真所謂文不能測字,武不能賣拳,作何了局,心中好似刀割一般。

  回到裡面,主人肅客入座,美士此時雖有山珍海錯,擺在面前,那裡能下嚥,便推說肚痛先走。又托漫遊代為告假數日,自己急忙忙坐車進城避禍。那王漫遊當美士被人叫出之時,情知有異,暗暗跟隨在後,見他與一個娘姨打扮的人講了一會話,因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少停美士回來,便心神不定,托故逃席,還教他在社長處代告幾天病假。他不知美士出了滔天大禍,因此轉錯了一個念頭,以為美士一定被情人派娘姨來叫了回去,心神不定,大約是情人有病,告假數日,可以親身服侍。看他們如此恩愛,真令人可欽可羨。自己近日,在戲館中雖然得了個意中人,但是還未登堂入室,講了幾次話,也都是敷衍浮文,並沒體己貼意的說話。看那人舉止很為豪華,料想不弱於美士那個。此時不取,更待何時。況且天敏、天孫等人,都是色中餓鬼,膀子大王,見了美婦人,便和狼虎一般,偶一大意,定被他們搶去。

  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事不宜遲,今夜必須約她一個地方相會,然後再帶她去宿旅館。待事成之後,便不怕別人剪邊了。主意既定,這夜登臺做戲時,留心向四下瞧看,果見他意中人坐在第一排包廂內,兩隻水汪汪的眼珠兒,一轉也不轉的釘著自己。眼光門處,對他微微一笑。這一笑笑得漫遊骨節酥麻,心神蕩漾。完場後,連粉也不及拭淨,即忙換好衣服,走到前臺,站在那女的包廂後面。

  那女的明知背後有人,故意眼望著戲臺,連頭也不回,只顧看戲。漫遊立了一會,見那女的並不看他,心中未免著急,連連咳嗽,仍無效驗。只得壯著膽子,跨進包廂,在她後一排坐了,身子向前一湊,輕輕問了聲今夜可是一個人來的嗎?那女的聽說,回頭一看,嗤的一聲,把手帕掩住口笑了。漫遊也和她笑著,重問一遍,那女的笑道:「你方才明明在戲臺上,眼睛一霎,怎的鑽到人背後來了?」

  漫遊道:「我已完了場咧。」

  那女的道:「此時有什麼時候了?」

  漫遊道:「大約十一點半咧。」

  那女的道:「我要回去了。」

  漫遊道:「你一個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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