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四七


  美士道:「但你家寄母,在院中養病,你陪著她。我好端端的,住到醫院中去,成何體統!」

  秀珍道:「這有何妨,那醫院原同客棧相仿,只消有錢,都可住得,誰管你有病沒病,目下我們貼隔壁有間空房,你趕快搬進去,如若遲了,恐被別人占去,那就彼此不便了。」

  美士大喜,當日到行仁醫院帳房接頭過了,講定明天搬去。無雙滿擬著美士見了字條,一定馬上就來,豈知候了一天毫無影響,心中十分焦急,意欲著人往梁溪旅館探問,又因如海在旁,未便啟口。晚間同秀珍談論,秀珍也說,不知為何,今天不來,或因不及舒齊,明天大約可以搬來了。無雙睡在床上,左思右想,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聽得隔壁空房中有人說話,忙教娘姨去看,回說有人搬了進來。無雙聽說,好似接著了鬥大明星一般,即忙喚醒秀珍,教她快去看個分明。秀珍穿好衣服,出去半晌,笑顏逐開的進房說:「果然來了。」

  無雙好生歡喜,也不想再睡,披衣起身,往日她一定要吃過午飯,才打點梳妝。這天一起來,便催娘姨給她梳頭。那娘姨很為詫異。無雙梳好頭,又塗脂抹粉,更換衣服。娘姨還當她有事出去,問道:「奶奶一早到那裡去呢?」

  無雙道:「我不出去換不得衣裳麼?」

  娘姨不敢再問。無雙打扮既畢,卻又呆住了。還有那美士,也滿腔希望的搬進行仁醫院,以為與秀珍、無雙二人住在一處,便可暢所欲為。豈知一到裡面,反變做可望而不可即,雖然打了幾次照面,卻連話都不能說了,你道為何?原來院中人多眼雜,秀珍是是院主的女兒,無雙是院主朋友的愛妾,上上下下,沒一個不知道的。那黃可安醫生,每點鐘至少也得在她房門口經過十次,而且俊人、如海二人,又不時來往。無雙平日住在此間,覺得比在家自由。到了這時候,反覺處處礙眼。一舉一動,都受拘束。一連數天,好生不耐。美士時常在她房門口探頭探腦,無雙見了,更覺心如火熱。秀珍雖然有時掩到美士房中去講話,無雙頗不謂然。有一天早上,秀珍回家去了。俊人、如海都不曾來,無雙暗想: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不可錯過。便把娘姨喚到床前道:「你棉襖破了,怎不做件新的穿穿?」

  那娘姨笑道:「不怕奶奶見笑,我們幫人家的,一個月賺幾個錢,拿回家去,吃用還恐不夠,那裡有錢做新衣裳呢!」

  無雙在枕畔摸出五塊洋錢,給那娘姨道:「這是我送給你做新衣裳的。」

  娘姨接了,喜出望外,說:「多謝奶奶給我這許多洋錢,教我怎好意思呢!」

  無雙道:「你且收下,不用多說,替我把隔房那個姓吳的少爺喚進來,我有話同他講。他進來之後,你須要如此如此。少停老爺或是錢少爺黃醫生來問及,只說奶奶到親戚家去了。」

  那娘姨得人錢財,自不能不與人消災,當時諾諾連聲,奔到隔房,向美士丟了個眼色,輕輕說:「奶奶喚你。」

  美士認得她是無雙的娘姨,聞言喜不自勝,出了自己房門,頓覺心頭突突跳個不住,探頭向無雙房中一看,見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兒都沒有,鐵床上羅帳深垂,下面放著一雙淡湖色繡大紅裳花的拖鞋,像是個沒有起身的光景。美士很覺忐忑,站在房門口,不敢進內。被那娘姨在他背後用力一推說:「進去罷,看什麼。」

  美士身不由己,跨進房內。不料那娘姨卻在外邊趁勢將門兒帶上,拍嗒一聲,已在外面下了鎖。美士大驚失色,暗說不好,莫非她們設著圈套,想敲我的竹杠,把我一個人鎖在房內,如何是好?心中正在著急,忽聽床上輕輕幾聲嬌咳,美士才知床上有人,暗想事已如此,不如冒險看她一個究鬮,便壯著膽子,走近床前,揭帷一看,只見無雙獨自一人,沉沉睡熟,星眸微掩,吹氣如蘭,一床大紅縐紗棉被,蓋至腰際,上身穿著件粉紅衛生絨衫,有幾個紐子不曾扣上,露出雪白胸脯,一手捧心,一手壓在被上,現出金釧和那只鑽戒,美士見了,反覺難以為情,慌忙縮手不迭,站在床前連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驚醒了她的好夢。美士雖然如此留意,不料無雙猛然醒來,見床前站著個男子,驚起問是哪個?美士平日頗稱能言善辯,此時不知怎的目定口呆,做聲不得。無雙問了一聲,見他不答,現出怒色道:「你究竟是誰?大清早起,到我房中作甚?快些說出來,否則我喚人送你巡捕房裡去了。」

  美士不知她是真是假,心中甚為疑惑,只得半吞半吐的答道:「我便是隔房的吳美士。」

  無雙向他面上仔細看了一看道:「你便是唱新戲的吳美士麼?到我房中來則甚?哦,我知道了,聽說你近來很想吊我家寄女秀珍的膀子,所以今天早起,掩到這裡,想幹那傷天害理之事。幸得秀珍出去了,落在我手內,也是天網恢恢,合該你的報應來了。你可知秀珍是她家父母托我代管的,她家父母是何等樣人,我又是何等樣人,況且這裡雖然是醫院公地,但我作了臥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能輕易進內。你是何人,竟敢闖將進來,真的膽也太大了,一定送你到巡捕房去,先問你一個私闖閨闥之罪,再辦你一個圖奸處女的罪名,你才知道我的利害。」

  美士分辯道:「不是我自己進來的,是你家娘姨喚我進來的。」

  無雙道:「那更放屁了,娘姨豈有喚你進我房來之理。你也不見得如此好說話,娘姨叫你怎麼便怎麼,倘若叫你吃屎,問你吃不吃呢?此時抵賴沒用,到了巡捕房,自有分曉。」

  說罷便要高聲呼喚。美士急了,雙膝跪下道:「求奶奶饒了我罷,委實是娘姨喚我進來的,她還把房門反鎖著,我斗膽也不敢吊你家小姐的膀子,都是那天殺的娘姨哄我進來上當的呢。」

  說時兩隻眼圈兒都紅了,似乎要哭將出來。無雙心中頗為不忍,不覺噗哧一笑道:「你這不中用的東西,同你說說玩玩,便當真了。多大的孩子,可要臉麼?地上很不乾淨,快些起來罷。」

  一面說,一面親手攙扶。美士執住無雙兩手,站立起來,趁勢向前一撲,無雙冷不防倒在床上,兩個人跌一團。須臾,美士聽得門外有個男子同娘姨問答之聲,慌道:「有人來了,如何是好?」

  無雙道:「莫做聲,這是秀珍的父親,我已叮囑娘姨,自有說話回他,決不進來,你休害怕。」

  美士還是索索亂抖,無雙搖頭說:「你這人太不中用了,怎麼一點兒丈夫氣都沒有,在這醫院中,固然不是個安穩所在,你今天沒事,便給我去看看,可有相宜的兩上兩下房子,如其看對了,再告訴我,同去觀看,這裡有五十塊錢,你先拿去,作為丟定洋付房租之用。事不宜遲,愈快愈妙。」

  美士說:「這個自然。」

  隔了一會,娘姨四顧無人,開門進來,向美士笑了一笑,又對無雙道外邊已在開飯了。無雙催美士快走,叫他那事千萬不可忘卻,美士答應著,掩回自己房中,心中好不快意。摸出無雙給他的五十塊洋錢,看了又看。暗想今兒與她初次相識,便與我五十塊錢,將來日子長了,怕不整千整萬的送給我麼,真是我吳美士的好運來了。吃罷飯,即忙出去找尋房屋。看來看去,在盆湯弄橋下德安裡內,看對了一所兩上兩下的石庫門屋子,每月租金二十四元,另加看門費六角,還要一個月小租。美士回去,私向無雙說了。無雙也偷著出去看了一趟,很是滿意,先丟了幾塊定洋,教房東粉刷一新,然後雇人裝配電燈,自己到木器店中買了兩房外國傢伙,一張鐵床,又替美士辦了一部包車,再給美士二百塊洋錢,命他購買家用一切雜物,以及下人睡的床鋪,客堂中桌凳等物,擺設起來,儼然大家。用了兩個娘姨,一個車夫。

  美士先搬進去住著,無雙因他衣衫陳舊,吩咐裁縫給他做了許多華服。無雙日間,常到德安裡與美士私會,晚上仍宿在行仁醫院。這件事除了她那個心腹娘姨之外,連秀珍跟前,也瞞得水泄不通。秀珍因美士忽然搬去,很是不舍。美士推說住在外間,花消太大,所以搬往朋友家去暫住秀珍信以為真,卻也無法阻止。有一天秀珍因薛氏有事喚她,告訴無雙說:「今夜不能來院,須宿在家中。」

  無雙答應了,秀珍去後,無雙也叮囑娘姨,看守房門,自到德安裡去。去不多時,如海來了,見無雙不在,問娘姨奶奶到哪裡去了,娘姨回說,到親戚家去的。如海坐了一會,猶未見無雙回院,便出院自去辦他的事。這夜如海因有朋友請他吃花酒,散席時已交一點多鐘,恐回家敲門驚動多人,便打算不回家去,宿在行仁醫院。到得院中,喚醒那娘姨問她,奶奶回來不曾?娘姨答言奶奶早已睡了。如海即便推門進內,那娘姨攔阻不及,如海開了電燈,照見鐵床上羅帳低垂,床前放著一雙淡湖色鄉大紅海棠花的拖鞋。如海仗著酒興,上前揭開了帳子,見無雙蓋著一條大紅縐紗棉被,蒙頭而臥。如海揭被一看,不覺倒退了幾步,咄咄稱奇說:「這是那裡說起,原來這床上睡的並非無雙,卻是幾個繡花枕頭,直放在床中,蓋上棉被,裝做一個人睡著模樣。正是:虛留繡枕謀何巧,密佈疑雲事太玄。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