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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薛氏便說:「時候不早了,你姊妹先去安歇罷。」

  秀珍姊妹走後,薛氏命松江娘姨,喚車夫阿福上來,正要問他說話,忽然一面門鈴聲響,薛氏知道如海回來了,不便說話,隨叫車夫退去。不一時如海上來,說:「可有一角洋錢,我下麵的黃包車錢還沒開銷呢。」

  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給松東娘姨去付車錢。又附耳向他叮囑了一句話,那松江娘姨點頭理會,下去給了車錢,旋即上樓覆命,仍向薛氏附耳說了,薛氏略一點頭。如海毫不在意,問道:「你衣裳還沒換,想必才從城內回來,那邊客人多不多?新娘子好看不好看?」

  薛氏一面更衣,一面答道:「客人連女席共只七桌。新娘子中等人材,身段很小巧有樣。」

  如海笑道:「便宜了光裕這孩子。」

  薛氏聽說,向他釘了一眼,換好衣服,打開手巾包,取出兩隻梨,問如海吃不吃?如海說:「冷的不吃。」

  薛氏微微一笑,自己削一隻吃了,笑說:「你家姊姊,抱孫念切得很,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婦,明天便養個兒子,你道可笑不可笑。」

  如海道:「他也年紀大了,難怪不想孫子咧。」

  薛氏道:「我家老太太,也常想個孫兒,我又年紀老了,生育不下,你怎不體貼老人家意思,娶個妾,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可延錢氏一脈。如其一味固執己見,倘若竟不能生子,在親眷中明白的,固能體諒,還有那班不明白的,只恐還要說我器量小,不許你納妾,致絕了你家後嗣呢。」

  如海聽說,向薛氏面上端詳了一會,笑說:「我已這般年紀,還想娶妾麼?不是怕你吃醋的話,我若要娶妾,已早早娶了。只因我們夫婦,素來十分恩愛,教我怎捨得納妾。況且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德也有,色也有,我還要納什麼妾。你也不必以老賣老,究竟你還不滿四十歲呢,古來五十得子的,也多得很呢。常言寡欲多男子,我們將來只消寡欲,自能多生兒子了。」

  薛氏抿著嘴一笑,彼此絕口不談,各自解衣安歇。

  第二天早起,秀珍恐寄母牽掛,叫阿福包車送她到行仁醫院。無雙因昨夜如海與秀珍,一個都沒有陪她,很為寂寞。秀珍來時,正披衣欲起,見她進來,抱怨道:「你昨兒天還沒黑去的,怎麼去了一夜不回,累我盼望了半夜。」

  秀珍道:「昨天因母親同妹妹進城吃喜酒去了,我回家時,見沒人看屋,等他們到來,已是夜深,故未回來。昨天我還遇見那人,他告訴我,明天後天大後天,在醒民新劇社串三天戲,你愛去看不看?」

  無雙問是哪一個,秀珍道:「便是我那天告訴你的吳美士,你難道忘了嗎?」

  原來這吳美士,便是那天倪俊人在徐園請客時,串小生的那個新劇家。伯和見他同兩個女郎,鬼鬼祟祟,出了影戲場,這兩個女郎即是秀珍姊妹。她們口中雖說去看新戲,其實並沒到新戲場去,卻躲在一個僻靜所在談心。那夜秀珍回到行仁醫院,無雙問她園中有何熱鬧,秀珍逐件告訴她時,卻把這吳美士也帶進在內,說他做戲如何認真,人材如何體面。無雙聽得心熱了,便叫秀珍打聽,他幾時在那裡做戲,我們須得去看一下子。秀珍得了這一句話,宛如奉著將軍令一般,天天在外間和吳美士私會,便是昨日他也相會過,才回轉家去。因此無雙說她天還沒夜走出,其實她回轉家時,已經上燈許久了。這天秀珍將美士要在醒民串戲等話,告訴了無雙,無雙十分高興。到次日傍晚,雇了一部馬車,兩個人都濃妝豔抹。無雙穿著一身黑,大襟上掛一條珠串,顆顆有黃豆般大。

  當頂心簪一朵珠花,正中鑲著一粒金剛鑽,閃閃放光。背後梳一條髮辮,紮根處也盤著珍珠。手腕上套著一副金釧,一副珠名。兩手指上帶著幾隻鑽戒和寶石戒。下身並不系裙,露出五寸上下的粉紅繡鞋,瘦怯怯的身材,襯著珠光寶氣,益覺美麗動人。秀珍穿的是粉紅襖褲,粉紅高底鞋兒,頸間圍一條珠項圈,也梳著髮辮,卻用大紅頭繩紮根,鬢邊夾著一隻金剛鑽的外國夾針,光華耀目。兼之她本來生得粉面朱唇,明眸皓齒,配上這一身裝束,真不愧如花似玉,傾國傾城。兩個人站在著衣鏡前,看了又看,都捨不得跑開。恰巧如海推門進來,一見笑說:「你們又打扮著,要到那裡去了?」

  秀珍回說看戲去。如海又向無雙打量了一番,豎起一個大拇指頭道:「頂呱呱。」

  無雙呸了一口,帶秀珍出了醫院,坐上馬車,先去吃大菜,又兜了兩個圈子,才到醒民新劇社來看戲。這天做的是《紅樓夢》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那扮賈寶玉的便是吳美士,他雖然已有二十多歲年紀了,此時塗脂抹粉,渾身錦繡,在戲臺上看去,宛似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子一般。無雙見他齒白唇紅,翩翩年少,心中很是愛慕。美士一眼看見秀珍坐在樓上,旁邊還有個三十多歲的美婦人,周身插戴的珠寶,足值幾萬銀子,暗想這大約是秀珍所說的寄母了。聽說她手頭著實有錢,又見她兩隻慧眼,直釘著自己,不覺又驚又喜。喜的是好事從天降,這婦人明明有意於我,倘能弄她上手,半生吃著不盡。驚的是聞得她丈夫是個有財有勢不好惹的人物,這件事仍屬空想,而且秀珍面上也有些對他不住,幸得此時她兩個人坐在一起,不如給她個兩面討好。主意打定,故意賣弄風流,把眼風一五一十的送將上去。無雙、秀珍二人,果然落了他的圈套。

  秀珍一方面,固以為這些眼風,都是我獨得的權利,自然一五一十,受之無愧。在無雙一方面,卻以為花落水留情,他來的眼風,便是我去的眼風的報酬,因此也一一含笑默受。她二人自得其樂,如醉如癡。看罷回來,交口稱讚,這吳美士的戲做得真好。第二天又去觀看,無雙打扮得格外風光。美士更抖擻精神,眉語目挑。這天算不得做戲,只可稱他們三個人眼皮兒交戰。有幾個冷眼旁觀的新劇家,見此情形,暗暗稱羨美士的豔福不已。到了第三天上,無雙情不自禁,喚了個茶房過來,問他美士家住哪裡?那茶房回說不十分仔細,聞得他在上海,並沒住家,現在借住在一個什麼旅館中。秀珍接口說:「是梁溪旅館?」

  那茶房道:「果然是梁溪旅館。」

  無雙問秀珍如何知道的?秀珍臉一紅道:「我是聽別人說的。」

  無雙命那茶房退去,私與秀珍計議道:「這人雖然做了戲,舉動卻還文明,而且很討人歡喜。既然他住在旅館中,不如叫他搬到行仁醫院去暫住,沒事時談談說說,倒也十分有趣的。倘若他嫌房租太貴,我們補助他些便了。」

  秀珍聽說,正中下懷,極口贊成說道:「人果然出身並非下賤,也曾讀書畢業。因父母早世,才流落做戲。若教他住在一起,確有許多好處。」

  無雙大喜,便教秀珍設法,寫了一張字條,命茶房遞給美士,美士看了,很不明白。暗想這紙條寫著,請移寓跑馬廳行仁醫院十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又沒害病,住到醫院中去則甚?便問茶房這字條是誰教你送的?那茶房說,是包廂中兩個女人教我送的。美士盤問年貌,曉得是秀珍等二人,明知此中必有用意,便拿著字條,走到戲房門口,向秀珍等一揚,秀珍帶笑點了點頭,美士大喜,將紙條藏在貼身。隔了一天,秀珍又到梁溪旅館找尋美士,問他為何不搬?美士道:「我正要問你,昨夜的字條,是何用意?什麼醫院不醫院,我又沒害病,到醫院中去做什麼呢?」

  秀珍笑著,把無雙的意思,告訴了他,還說她因你至今還未搬去,焦急得什麼似的呢。美士笑道:「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我們二人,也有許多益處,但你何不爽爽快快,直接對我說,卻弄這個玄虛,令我懷疑了半天。」

  秀珍道:「你說得好寫意的話,我同你認識之事,豈可給她知道。她若在我父親跟前漏出一言半語,還當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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