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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五回 寫狀辭滿腹牢騷 露機關一床繡枕

  光裕萬不料有此變局,此時只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依他一團火性,便要闖進去打毀他們的禮堂,撥掉他們的花燭,治那男的一個強佔人妻之罪,治那女的一個背夫私嫁之罪。無如自己一個人勢孤力單,他們人多氣壯,雙拳難敵四手,不動粗則已,如一動粗,自己准吃他們的大虧,沒奈何只得捺下滿腔烈火,也不願再看他們成禮,怒衝衝的奔出,並不回家,徑去找尋瓊仙理論。豈知瓊仙已到郭家吃喜酒去了,光裕撲了個空,只得重回家內,越想越氣,連夜飯也沒吃,和衣睡在床上,伏枕啜泣。浩然夫婦見了,又慌得手足無措,盤問他時,只是閉口無言,連聲長歎。浩然夫婦,嚇得面面相覷,毫無主意。都說這幾天好端端的,天天興致勃勃,買長買短,為何今天出去了一趟,又發起老脾氣來了。光裕聽了,益發難受,霍的坐起,把臺上紙包內那一面新配好的金鑲小洋鏡,取在手中,惡狠狠的用力向窗外拋去。下邊乃是石板地,玻璃投石,只聽得嗒的一聲,已跌成四分五裂。浩然搶奪不及,大聲說:「奇哉怪哉,這面洋鏡,不是你贊他配得非常精緻,四邊縷著水面浮萍花樣,暗合鏡萍之意,背後還刻著鏡萍名字。你說諸般聘物之中,當推此鏡為第一的麼?怎的一冒火便隨手搗碎,將來行聘時,免不得又要重配。」

  光裕不等他說完,氣憤憤的道:「說什麼行聘,今生今世,已用不著這兩個字了,更要用什麼撈什子的洋鏡。」

  浩然笑說:「我知道了,大約你同鏡萍鬥了口咧。夫婦淘氣,事極尋常,你們兩口子還沒成親,何必如此容易生氣,又何必冒火到這般地步。我勸你們小夫妻兩個安穩些罷,如今尋愁覓恨,將來如漆投膠,我替你們想想,未免太不值得。」

  這句話說得陳太太也笑了。光裕賭氣,把兩手堵住雙耳,不作理會。浩然夫婦坐了一陣,自去安歇。光裕對燈悶坐,滿腔愁恨,一件件湧上心來,想起那日在坤權女學堂與鏡萍邂逅相遇,一見留情,兩心相印,花晨月夕,誓海盟山。我因她學問性情,俱臻上乘,才有意娶她,她也真心愛我。自經瓊仙作合以來,兩方面俱甚滿意,便是近來購辦各物,有許多都是她自己揀中的,因何才只數日不見,便二三其德,改嫁別人。若是她與那人有約在先,便不該答應我。既已答應了我,更不該重許別人,若說是她父母之命,則據瓊仙所說,固然是她父母親許我的。若是有意作弄我,我與他們無怨無仇。若是翻戲騙局,我又沒有什麼錢財落他們之手,真令人難以索解。不過鏡萍以女子之身,朝三暮四,人盡可夫,著實有些可惡。此種行為,出之舊女界,尚且不可,況她是學界中人,我若不懲戒她一下子,將來人人效尤,還當了得。然而用什麼法兒懲戒她呢?想了一想,說有了,不如控之法庭,與她對簿公堂,無論官司贏不贏,當面羞辱她一番,也可稍出心頭之氣。

  想罷,磨濃了黑,執筆在手,忽然想起這公文程式,素未見過。新式狀紙,不知如何寫法。在書架上尋來尋去,想找一本書中有狀辭的照樣,無如滿架圖書,都是些西遊記、封神榜、三國、水滸、金瓶梅之類,再也找不出狀辭。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狀辭,雖然語意陳舊,卻還可以用得,因即仿其大意,寫道:具狀人陳光裕,年二十七歲,江蘇省上海縣人,告為聘妻不貞,悔婚改嫁,仰懇提案懲辦,以維風化,而警刁頑事。竊生於去年七月間,因元配故世,中饋乏人主持,至今年三月中旬,由族妹瓊仙作伐,聘郭某之女鏡萍為繼室,雙力合意,彼此同心,惟拘於俗例,猶未擇定吉日,舉行聘禮。

  寫到這裡,暗想既未行聘,則無憑無據,如何控訴。猛道有了,那日郭先生做壽,曾下過一張陳大親翁的請帖。豈非一個真憑實據,幸得我至今還藏著未動,不如將這句話寫上,以為兩方具有成約的佐證。繼續寫道:彼此俱上流社會中人,一諾千金,理無翻悔。且本月某日,郭某五十初度,致生父請柬,稱為陳大親翁,此即郭某承認締結婚約之明證。不意郭某首鼠兩端,鏡萍居心叵測,生於本月某日,行經城內某街,目睹鏡萍與某姓男子舉行文明結婚之禮,其故何在,頗難索解。而悔婚改嫁,已無疑義。伏念婚嫁為人生百年大事,詎容任意翻悔,背盟毀約,律有明條,為此敬求青天大老爺,訊予提懲,以重婚約,而尊法律。謹狀。附:郭甘五十初度諫柬一封。寫罷,複讀一過,覺這青天大老爺五個字,很有些不妥,丟下狀紙,靠在床上,默想更改幾個字兒。

  他這半天連跑帶奔,又氣又急,把身子累得乏了,方才寫了這張狀辭,似乎把滿腔氣憤,都傾吐在一張紙上,胸中反覺一爽,此時靠上床,竟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的睡著。這一睡直睡到來朝日上三竿才醒,醒來見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他父親正拿著他昨夜所寫的一張狀辭,講給他母親聽。光裕見了,好生著急,奔上去要想搶時,浩然即忙將那張紙兒捏做一團,藏在杯中道:「你也太癡了。郭家既如此無理,你也該找原媒講話,豈有事體未明,貿然控告之理。況且你昨兒所見那個女子,或系誤認,亦未可知,怎可不調查明白,一團烈火似的,如其弄錯了,豈不難以下場麼!」

  光裕道:「這個決不弄錯,況且事後我曾去找尋瓊仙,瓊仙不在家中,據說到郭家吃喜酒去了,這更是鏡萍出嫁的明證。」

  浩然道:「這又奇了,瓊仙不是替你做媒的麼?鏡萍悔婚,瓊仙不能辭責,決無不通知於你,反自去吃喜酒之理。明明是一個大大漏洞,我看還是你自己不知檢束。瓊仙、鏡萍二人,見你癡呆,故意造作這個圈套,戲弄於你。況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會過面,焉肯輕易把女兒給你,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塗塗的,如今回想起來,很覺此中大有疑竇呢!」

  光裕道:「但那一封請帖,不是由郭家發出的麼?」

  浩然道:「請帖雖由郭家發出,郭先生又沒親筆簽字,當不得憑證,焉知不是鏡萍搗的鬼呢?」

  光裕聽了,覺得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竟垂頭喪氣,無言可答。浩然夫婦見他神氣沮喪,恐他連遭失意,釀成心疾,因此幾面托人,替他物色一個相當妻小。不上幾天,有個姓王的親眷來說,某家小姐,年方二九,人才還生得不錯,性格也十分和淑,而且粗知文字,不知光裕意下如何?」

  浩然說:「還得弄張照來看看。」

  那姓王的急去拿來一張小照,光裕看了,說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細,須得親自照一照面才行。姓王的又設法請那小姐看戲,約光裕到戲館中去看人。那小姐雖不十分美貌,卻這生得素面蛾眉,修短合度。光裕看了,很是滿意。浩然夫妻,喜不勝言,向那姓王的請了八字,給合婚的算過,並無沖礙,好在聘物都是現成的,揀了個吉日下聘後,約隔半月光景,便成其大禮。這天的陳家,真所謂百輛盈門,高朋滿座。男客中浩然的幾個朋友,汪晰子、黃萬卷、錢守愚、楊九如等一班人,還有光裕許多同學,在大廳和廂房中排開五桌筵席,歡呼暢飲,其樂融融。樓上女席,只擺得兩桌。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和她女兒蘭因。還有舅太太薛氏,和次女秀英,以及掌珠、愛珠姊妹二人,六個人共坐一桌。徐氏因心痛亡女,免不得流了幾滴眼淚。薛氏、張媽竭力相勸,說:「何太太不必非傷,目下光裕續娶了,和你女兒在著一般,將來仍要來來往往,仍和從前一樣的呢。」

  徐氏才收住眼淚。薛氏又敬了她兩杯酒,徐氏一氣呷幹,不意酒力不勝,兩頰頓時紅將起來,眼看著秀英說:「二小姐近來益發好看了,不意幾年不見,竟長得和一朵花一般。大小姐為何不來呢?」

  薛氏道:「秀珍因在醫院中陪著她寄母,所以沒來。」

  徐氏又道:「少爺也沒來罷?還有那位新姨奶奶怎麼也不曾來?」

  這句話還沒說完,急得張媽忙在她背後擰了一下。徐氏也知說錯,即忙住口,已是不及。薛氏早已聽見,連張媽的動作也都看在眼內,假意說:「少爺因藥房事忙,故沒空來。還有你不是說的老太太麼,他老人家因年紀大了,路上很不方便,故已有幾年不出大門了。」

  徐氏、張媽還道薛氏聽錯,十分歡喜。其實薛氏早把這句話牢記在胸,暗想她所說新姨媽媽四字,很是蹊蹺。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徑,也大為可疑。往年雖然有時住在外面,然而一個月至多五六天。自今年正月以來,一月內,竟有大半個月不回家。問他時,不是說藥房中事忙,便是說醫院中沒空。但有時聽他說話,又說今年兩處都蝕本的,可見事忙沒空,都是推託,一定住在小老婆那邊。不過他娶妾一事,家中從未有一字提及,不道連外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曉得,可見得已非一朝一夕了。此事車夫阿福一定知道,我回家須得查他一個水落石出。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車,回家時,如海尚未回來,秀珍卻在家中。薛氏問她,今天怎不宿到醫院中去?秀珍說:「方才我回來,見家中沒人,因此未走,明天再去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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