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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古來女子見了男人,便有什麼羞答答不肯把頭抬的惡習,其實同是一個人,又不是麻面癩痢頭,怕被男人恥笑,有何可羞。自經改革以來,已無此種惡習。男人既可飽看女子,女子亦可暢閱男人,未始非一件快事。然而這就是說的普通男女,講到一班學界中人,文明灌輸既多,自由進化自然愈速,往往有素不相識的男女,一鞠躬之後,便可高談闊論,也不顧什麼大庭廣眾之中,眾目昭彰之地。甚至一年半載之後,居然結下一個小小文明果子,這也是物極必反,文明極了,略略含些野蠻性質,正所謂物理迴圈,天然的妙用。在下不是格致家,卻也研究不出許多原理。單表光裕自得鏡萍一笑之後,便問她這齣戲可曾看過?鏡萍說看過一次,光裕便和她談戲,自從戲上談到鴉片煙,又自鴉片煙上談到通商。瓊仙解罷溲回來,見自己座頭被光裕占去,只得在光裕的座位裡坐下,聽他們高談闊論,只是抿著嘴要笑。

  光裕、鏡萍二人,毫不覺得,再從通商上談到西文,又從西文上談到學堂,再由學堂上談到文明結婚。這一談工夫大了,文明結婚還未談完,戲文已經告畢,只得把談鋒中止,散出戲館。光裕走到外面,要請鏡萍、瓊仙二人去吃大菜,二人並不推卻,一同到四馬路吃了頓大菜,才各自回家。光裕到了家中,想起這天外飛來的幸遇,好不心滿意足。平日睡在床上,總是短歎長籲,今天忽然高唱入雲起來。他父母見他一旦改相,都驚疑不定。次日瓊仙差人送來一封信,乃是鏡萍因昨天擾了他的大菜,今天還席,請他仍是昨晚這家大餐館中晚餐。光裕好生快活,換了一身洋裝,興匆匆的前去赴約。吃罷之後,仍由光裕出資,請她們看夜戲。自此時常相請,他二人交情漸密,熱度驟增。光裕又私問瓊仙,知道鏡萍是南翔世家,父母尚在,瓊仙自幼與她同學,後來又同在北洋女學堂讀書。因革命起事,南省學生退的很多,她二人也連袂歸家。那時軍事方殷,上海有一班英雌,發起起一個女子北伐隊,鏡萍熱心國事,也報名入伍,隨軍攻伐南京,雨花臺血戰場中,也曾印過她弓靴足跡,因此可算得是個女偉人。光裕聽了,益發敬愛。有一天,瓊仙獨自一人來找光裕,劈頭一句,便說我替你同鏡萍作媒來了。光裕久有此意,只恨吐不出牙關,聽瓊仙一說,忙道此話怎講?瓊仙道:「你莫非反不願意嗎?」

  光裕臉一紅道:「我有什麼不願意,只恐鏡萍不願意罷了。」

  瓊仙歎道:「唉,你真是個笨伯。鏡萍蓄意已久,見你不向她求婚,還道你不願意,所以教我來探你的意見。你如其不願意,彼此只當沒有這件事,如若你也有意思,待我去向她家爹爹郭先生處說了,一準成功。彼此行了聘,免得再在外間約來約去,教旁觀的替你們難過了。」

  光裕滿面緋紅,釘了瓊仙一眼,又帶笑問道:「這句話真的嗎?」

  瓊仙道:「自然真的,誰來哄你。」

  光裕聽說,不由的心花怒放,向瓊仙連連作揖道:「好妹妹,拜煩大力,替我成全此事,做哥哥的一輩子忘你不了。」

  瓊仙笑道:「你這人也忒煞前倨後恭了。方才為什麼橫我眼睛呢?」

  光裕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沒橫你眼睛,不過我素來有些瞪白眼的毛病,」

  瓊仙道:「也罷,我待你毛病好了,再同你做媒不遲。」

  光裕賠罪道:「好妹妹,你莫作弄我咧,算我錯了,我先給你作個揖,如能替我把媒人作成功了,改日我還有一個好東西謝你呢。」

  瓊仙碎了一口道:「郭先生那裡,我准替你去說。倘若你父母不肯答應,如何是好?」

  光裕道:「這可無慮,他們自你嫂嫂故後,一向勸我續娶,我因不得可意人兒,故情願獨宿,他們常同我嘮叨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都不去睬他。如今我自願娶婦,他們焉有不允之理。」

  瓊仙道:「很好。此時暫勿向他們談及,待我那邊去說好了,再作道理。」

  光裕道:「遵命。」

  瓊仙走後,光裕喜得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晚間幾乎在睡夢中笑將出來。那邊鏡萍得了瓊仙的回音,也是一夜不曾合眼。來日早起,瓊仙到來,鏡萍知道談判將次開場,即便托故避開。瓊仙見了郭先生,先同他談了些閒話,漸漸到鏡萍身上。瓊仙問他:「今年可要教鏡萍到北洋讀書去了?」

  郭先生道:「目今新法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從前古法,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兒家,只要識幾個字,看得下一封家信,已可毋庸讀書了。我家鏡萍,自八歲開蒙,到今年二十二歲,已讀了十來年書,外國文理,我雖然不懂,中國文理,我看看也可以將就得了。因此我意欲教她學些家政,慢慢攀一個男家,不必再讀什麼書了。」

  瓊仙道:「伯伯之言,果然不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萍姊已在待字之年,擇婿一層,自不能不從速了。」

  郭先生聽說,口內不言,心中暗想:你說得好老口的話,怎不想想自己也是個待字閨女,說什麼擇婿一層,不能不從速,居然侃侃而談,毫無赧色,豈不是一樁笑話。因道:「陳小姐之言固然有理,老夫因不得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故而遲遲至今,尚未成就。」

  瓊仙道:「我替萍姊做個月老,不知伯伯肯不肯?」

  郭先生道:「不知是那一位?」

  瓊仙道:「便是我的族兄,叫做光裕,今年二十七歲了,斷弦待續,為人頗為聰明,性格既甚謙和,品貌亦極清秀,論門第則書香世澤,詩禮傳家,與伯伯府上,正可謂門當戶對。」

  這郭先生人頗忠厚,耳朵最軟,聽瓊仙說得這般好,想了一想道:「這也並無不可,但墊房一層,不知老妻意下怎樣,還須問問她呢。」

  瓊仙當下又到後面,尋見郭太太,照樣說了一遍,又添枝接葉,加上許多好處,郭太太聽了,很是滿意,不過墊房一節,也頗為猶豫。老夫妻兩口子一商議說:「還是問女兒自己。」

  叫了鏡萍來問時,鏡萍不肯開口。問了半天,只說得一句,聽憑爹爹母親作主。這問題解決之後,瓊仙奔到光裕處報信,光裕喜不勝言,當時稟明了父母,浩然夫婦亦各歡喜,彼此一言為定,只待擇日行聘。光裕忙著置辦聘禮,又打聽得郭先生夫婦五旬雙慶,便備下一副重禮,署款郭太親翁,下書姻弟陳浩然。郭先生也下了一張親翁請帖,雖然尚未納采,彼此俱以姻戚相稱。誰知這一來卻觸怒了一個人,這人便是瓊仙的父親陳澹然,他女兒幹這件事,他自己毫無所聞。那天到郭家慶壽,見浩然送的聯幛,不覺暗暗詫異。隨問郭先生道:「原來令愛納了采了。」

  郭先生道:「才只談起,還未定行聘日子呢。」

  澹然道:「不知是誰作冰上人的?」

  郭先生笑道:「是令愛作合,配與令侄,難道陳先生還未知道嗎?」

  澹然聽說,暗吃一驚,假意笑道:「果然有這句話,這幾天學堂裡的事一忙,就忘懷了。」

  這夜澹然歸家,大大把瓊仙埋怨一頓說:「你不該瞞著我,去同光裕作媒。可知光裕這畜生,本是個沒有出息的東西,誰叫你幹這些閒事,將來好處挨你不著,如出了什麼岔子,怕不給郭家唾駡一世呢。」

  瓊仙也因光裕近日,常同鏡萍兩個人出去遊玩,沒她的份,心中頗為不樂,深自懊悔,替他們撮合成了,到如今忘恩負義。今被父親一責,胸中更自納悶,賭氣說道:「橫豎他們還未行聘,你去教他們毀約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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