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三四


  說著伸手挽著伯和袍袖,說請進來罷。伯和才跨進門,眾人便一陣大笑,說今天倪老伯穿得好體面行頭,大約是預備做新貴人來咧。伯和不覺臉上一臊。壽伯忙說:「列位放尊重些罷。」

  又向伯和道:「老伯莫聽他們的話,這班人都是胡鬧慣的。」

  伯和也笑道:「不打緊,愈鬧愈有興致。」

  王熙鳳見伯和穿著大袖馬褂,便道:「倪老爺可要寬衣?」

  伯和道:「使得。」

  一面寬下馬褂,王熙鳳親自摺好,開了衣廚,放入裡面。伯和見她櫥中衣服堆得滿滿的,都是顏色鮮明,非綢即緞,不覺暗暗吐舌道:不料一名妓女,竟有這許多衣服。在我們湖南,便是大家閨秀,也不及她萬一。人言上海人奢華,果然大有意思。想到這裡,頗為感慨,便在外國靠椅上坐下。早有娘姨送茶絞手巾過來,伯和拭罷面,王熙鳳又將一隻高腳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柔聲道:「倪老爺請用些瓜子。」

  伯和因門牙脫落,不能嗑瓜子,今見熙鳳勤殷奉勸,卻之不恭,只得抓了一把。熙鳳又開廚取出一支金水煙袋,奉與伯和。伯和此時一手執著茶杯,一手抓著瓜子,兩隻手都不得空,頗覺進退為難。幸得所抓瓜子無多,那幾個手指頭尚能活動,便用三個指頭去接熙鳳手中的煙袋,誰知今天這枝水煙袋,乃是金的,不比昨夜樂行雲院中銀水煙袋分量輕,熙鳳一脫手,伯和便覺得手指頭上一沉,恐他墜落,忙用力撚住,誰知指上一使勁,不由的手掌一松,只聽得淅淅落落一陣響,瓜子已散了一地。伯和暗說慚愧,即忙站起身軀,把茶杯在放椅上,俯身拾取瓜子。熙鳳忙說:「倪老爺,不必拾咧,盆子內還有呢,地下的叫娘姨掃去罷。」

  那娘姨聽了,即在房門後取出蘆花帚,將地下的瓜子掃開。熙鳳見伯和還滿臉紫漲,彎腰曲背的站著,便道:「倪老爺請坐罷。」

  伯和聽說,重複倒身坐下,忽覺尊臂下有個硬邦邦的東西一碰,便聞喀嚓一聲,頓時熱氣騰騰,水流滿地。伯和不覺直跳起來道:「啊呀不好了。」

  壽伯等一班人,正圍著熙鳳的大姐阿金姐取笑,聽伯和一聲怪叫,都吃驚非小,慌忙過來觀看,卻原來伯和把一隻茶杯放在椅上,坐下時忘卻取起,將茶杯坐碎,而且沾了一屁股的水。眾人見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伯和更覺羞愧,壽伯恐他難受,忙命娘姨們排席,自己拿了一疊局票,叫眾人叫局,多多益善。忙碌了一會,局票寫完,檯面已排妥,壽伯便請眾人入席。仍是伯和上坐。今天伯和處處留意,門面杯照例敷衍幾口,不敢多飲。雖經眾人竭力相勸,伯和終以量窄為辭,因此眾人竟奈何他不得。熙鳳也向伯和附耳道:「倪老爺今晚飲酒,千萬不可過量,他們早已議過,要灌醉你,少停若教你豁拳,你更不可聽他,他們人多,你只一個人,便是豁個平手,他們一人一杯,你卻要六杯呢。」

  伯和進院時,早已聽得明白,及聞熙鳳之言,心中十分感激,便帶笑向她點頭。儀芙眼快,看出他二人的舉動,嚷道:「王熙鳳靠不住,有恩情話何不到床上去講,卻在眾目昭彰之地,說些什麼,你把這許多迷湯灌下去,仔細將倪老伯灌酥了呢。」

  熙鳳釘了儀芙一眼道:「尤大少偏有這許多促狹話,什麼迷湯不迷湯,我們是不懂的。」

  儀芙道:「懂也罷,不懂也罷,來來來,今天是倪老伯的吉期,我們各人奉他一個合巹杯。」

  眾人聞言,都說贊成。伯和著慌道:「不不不可不可,小弟量狹,昨兒已經丟醜過了,今天萬不能再多飲酒。況且小弟上了些年紀,素有痰疾,昨兒也因飲酒過量,故此咳嗽了一夜,今天只可心領各位的情,決不敢再飲,還求諸位原諒。」

  李美良道:「不飲何妨。記得古人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倪老伯今天一杯不飲,明明是不把我們當作朋友了。」

  伯和忙道:「這這這個小弟決決不敢。既然李先生如此說,小弟敬領一杯便了。」

  儀芙笑道:「那才不愧前輩先生。」

  說著滿滿的斟了一杯,奉與伯和,伯和一飲而盡,眾人齊叫一聲好。儀芙又滿斟一杯道:「今天為倪老伯合巹之期,理宜飲一個成雙杯,以取吉兆。」

  眾人說:「此言有理。」

  伯和無奈,只得再呷幹了。儀芙笑道:「我的責任完了。」

  美良道:「且慢。目今世界大同,共和主義,倪老伯應該一視同仁。剛才既已飲了儀芙兄的賀酒,決不能不領我們的情,我們不多不少,每人敬一個成雙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齊聲附和,伯和紅漲了臉道:「這個要求諸位原諒,小弟萬萬喝不下了。並非不領諸位的情,實因小弟力不足也。」

  美良只是搖頭,在儀芙手中接過酒壺,滿滿的斟上兩大杯,口中不住說快來幹了罷,不用客氣咧。急得伯和滿頭是汗,打恭作揖道:「請李先生饒了我罷。」

  旁邊壽伯看得十分過意不去,站起身來道:「美良兄聽我一言,這位倪老伯年紀大了,而且又有痰咳之疾,多飲了酒,于衛生上大大不宜,兄弟斗膽,這兩杯代他喝了。餘下諸位,都由倪老伯心領,兄弟代懇一個情何如?」

  說罷,把兩杯酒一口一杯的呷幹了。美良還不肯依,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樓來了,無心再與伯和胡纏,假意說聲只此一遭,下不為例,便回身同著妙玉樓搗鬼去了。這邊眾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尋歡取樂。壽伯雖是主人,卻教熙鳳陪著伯和,自己仍叫樂行雲的局。伯和今天裝得十分穩重,一則鑒於昨夜的覆轍,二則恐眾人向他取笑,自己不是這班滑頭少年的對手,故此除卻與熙鳳談些閒話之外,連手腳也不敢輕動。熙鳳也知他是個靠得住戶頭,便放出那欲取姑與,不即不離的手段,弄得伯和又愛又敬,當她是個天仙化人一般。直到席散之後,猶戀戀不肯歸去。被壽伯三番五次催促,才沒精打采的回寓。

  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一早便有馬車到孟淵旅社來接伯和。伯和仍穿著昨夜那套衣服,坐了馬車,徑到徐園。俊人的幾個知友錢如海、魏文錦、趙伯宣等,都在那邊幫同接待賓客。伯和與他們都已會過,寒暄幾句,略坐一會,自往園中各處遊玩。這天雖是小孩彌月,算不得什麼大喜大慶,但俊人為著此事,已經營許久。一則因他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此遭還是頭生,不能不做些場面,以博她的歡心。二則雖然多用些錢,也是自己的面子,故此竭力鋪張,諸如灘簧戲法髦兒戲新劇影戲等類,無所不備。因時候尚早,有些擔子送到,人還未來,惟有幾個新劇家卻來得很早,有的穿著破棉袍,有的穿著醬油色的竹布長衫,正坐在佈景帷中,咬瓦爿餅吃。看他們說說笑笑,好生得意。

  伯和十分詫異,暗想聽說做新戲的都是些學界中人,良家子弟,因人民程度不齊,社會教育不廣,所以現身說法,要收那潛移默化的效果,定是一班有心于世道人心之流。但這幾個新劇家,披頭散髮,不男不女,衣衫襤褸,還可說是君子固窮的本色,無如他們舉動輕狂,言語粗率,一面孔邪氣,既不像讀書種子,更不像有心人物,所謂未能正己,焉能教人,看來教育社會,啟迪人民一語,無非是自欺欺人而己,焉能教人,看來教育社會,啟迪人民一語,無非是自欺欺人而已。正想著,忽見對面廊下,日光映著兩個人形。伯和走近一看,原來是兩個絕色女郎,正湊在窗櫺上,偷看那班新劇家。見了伯和,嚇得飛也似的跑了。伯和笑了一笑,仍回廳上。這日午前來客並不甚多,大都是倪家親戚,以及幾個好友的內眷。俊人那位姨太太,今天打扮得花團錦簇似的,只因避著風故而坐在曖閣內,有她要好的幾個姊妹相伴。二姨太太無雙,在行仁醫院中差人來說,有她要好的幾個姊妹相伴。二姨太太無雙,在行仁醫院中差人來說,因身子不爽,不能前來。姨太太與她素來不睦,俊人也知她別有隱衷,因此並不相強。

  如海的夫人薛氏,在諸家內眷中,素以能幹著名,俊人便請她招待女客薛氏帶著秀珍、秀英兩個女兒趕早先到,他與姨太太本來相識,姨太太產後乏力,也將全權託付了他,因此薛氏呼奴叱婢,指揮下人,十分忙碌。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劇家,不料被一個有鬍子的老兒碰見,嚇得逃了回來。飯後來客漸多,到兩三點鐘之間,已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真有賓至如雲,高朋滿座之概。那時灘簧髦兒戲新劇俱已開場,分設三處,以便各人隨意觀聽。秀珍姊妹,不消說得,自然專看新劇。秀珍今天又愛上了一個做小生的新劇家,這人年約二十餘歲,面如敷粉,生得比金老五更美,惜乎不曉得他名姓,心中很為納悶。忽見适才那個老兒同著俊人進來看戲,嚇得別轉頭去,不敢再看。俊人因記著前夜那個友人所說江北空城計,改良打棍出箱,故此拖了伯和進來看個究竟,原來戲中有一個江北車夫,與一個揚州廚子,沒事打諢,車夫使著江北腔唱空城計,廚子也打著揚州調唱打棍出箱,便算是江北空城計,改良打棍出箱。俊人看了,幾乎絕倒,連說該死,重複走出外面,恰值外面來了一個闊客,趙伯宣在廳上陪著。那人一見俊人,慌忙丟下雪茄煙,作揖道喜。俊人還理不迭道:「難得戈誦翁光臨,真乃小弟三生之幸。」

  那人道:「俊翁說那裡話,兄弟那日接到你請帖之後,食指也不知動了幾次,巴巴望到今日,過屠門而大嚼。俊翁如此一說,豈不教兄弟于心內愧麼!」

  伯宣笑道:「聞得誦仙兄為著籌備鼎盛絲廠之事,很為忙碌,今日撥冗前來,實非容易,少停當以美酒十壇,豚蹄百具奉饗。」

  戈誦仙笑道:「伯宣兄能推食見饗,兄弟無不拜領,只恐俊人怪我饕餮,那就難以為情了。」

  說罷大笑。正當這個時候,忽然外面一陣喧嘩,俊人便命當差的出去看是什麼回事,當差的去不多進,慌慌張張進來報說,園中髦兒戲場上,流氓打架,一個人已被打傷,倒在地上,恐有性命之憂。俊人等聞報吃驚非小。正是:座中喜接多金客,園內驚來撒野人。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