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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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和早有此意,聽她一說,喜不自勝,沒口的答應說好。金寶即忙喚了兩部黃包車,講明四十文到後馬路盆湯弄,他與老媽子合坐一部,在前引路。伯和獨坐一部,跟隨在後,沿著大馬路一直朝東。伯和坐在車上,放眼看馬路兩旁,行人如織,那電車、汽車、馬車,更掣電追風般的往來不絕。伯和深恐自己與金寶的車輛相失,故此時時留心前面,卻又恐後面汽車、馬車相撞,因此不住的回頭觀看,一個人照前顧後,好不忙碌。黃包車在湯湯弄口轉彎,不多路已到金寶門首,伯和下車,搶著替他們給了車錢,金寶的乾娘讓他裡面坐。伯和抬頭一看,不覺呆了一呆,只見她這屋子,乃是一開間的沿街門面,堂中擺的一張白木桌,桌底下橫七豎八放著幾條板凳,有半條拖出外面,坐著一個比金寶乾娘年紀更大的老媽子,一雙手塞在馬甲縫裡,哭喪著臉兒,兩眼不住的觀看街上來往行人。靠門口幾條凳上坐幾個與金寶年紀相仿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一般,有的低頭自做活計,有的蹺起大腳,手拍著腿兒,高唱揚州小調。對門隔壁幾戶人家,都與此間相仿,一般的門口坐著婦人,三個五個不等。 伯和暗說奇怪,這般冷天,那班人難道還坐在門口乘涼不成,看來有些形跡可疑,而且自己與他們非親非戚,無故擅入人家,給他們男子拿住了,可不是頑的。想到這裡,很覺猶豫不決,不敢進內。經不住金寶和她乾娘兩人,一前一後,推推挽挽,把他一直拖進房內,房中十分黑暗。金寶殷勤讓他在床沿上坐下,伯和覺得一股鹹膻腥氣刺鼻,還有一般臭氣,很是難聞。金寶的乾娘七忙八亂劃洋火點燈,伯和見房中地位狹小,陳設毫無,自己坐的那張床,床前安著一隻矮幾,幾上擱著洋燈,那一邊還有一隻淨桶,此外別無他物,伯和更覺疑惑。暗想這地方很不像個住家模樣,聽說上海地方有幾處借著女人做圈套的,我初到此間,不可上了他們的當,還以出去為妙。想著站起身意欲走時,金寶慌忙攔住說:「倪老爺哪裡去?」 伯和道:「這時候天快黑了,我還有正經未幹,故此不得不回棧房去。」 金寶道:「天黑不打緊,老爺既來了,何不坐一會兒走呢。」 伯和道:「遲不得,改日再來罷,今兒有擾了。」 金寶道:「那卻不打緊,不過今兒的錢,請老爺付了去。」 伯和驚道:「我並沒欠你的錢……」 金寶笑道:「並不是老爺欠我們的,不過我們這地方非錢不行,老爺既賞光到我們這裡來了,多少須要賞幾個錢兒。我們吃了這碗飯,也是沒法,有了客人,沒錢是不能交帳的。」 伯和聽了這幾句不明不白的話兒,更覺詫異道:「你們吃的又是什麼飯呢?難道天天吃大菜的?」 金寶聽說,笑著把伯和的鬍子撚了一下道:「我們吃的是什麼飯,你老爺自己看罷,難道還不明白嗎?」 伯和恍然大悟道:「哦,原來如此。你們這裡起碼要多少錢?」 金寶道:「那卻沒一定,三塊五塊十塊八塊,由老爺賞賜便了。」 伯和聞言,吃驚非小,暗說糟了,方才我出來只帶得一百個銅元,除坐車用去八十文,看戲用去八十文,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到這裡來時兩部車又花了八十文,如今一古腦兒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錢,怎夠開銷,因道:「這筆錢拜煩你上一上帳,待我改日送來何如?」 金寶躊躇道:「這事如何使得。」 伯和道:「實不相欺,我身邊只有六百四十文錢,只恐不夠,如何是好?」 金寶道:「既如此,你便拿出這六百四十文錢罷,少幾個我給你貼補便了。」 伯和聽說,喜出望外,慌忙掬出那包銅元,遞給金寶,金寶接過,一五一十數足了六十四枚,揣在懷中,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謝,還說倪老爺改日沒事請過來坐坐,我們這裡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伯和更不回言,回身便走,奔到街心,見金寶也跟著出來,倚在門口,帶笑向他招手。伯和不覺倒抽一口涼氣,喚一部黃包車坐了,回轉棧中。只見他從人正與一個人講話。伯和見是壽伯,好生歡喜,一面命從人拿六個銅元去開銷車資,一面問壽伯什麼時候來的?壽伯笑道:「我來得還不滿一分鐘呢。今天飯後,本要請老伯聽日戲去的,不料早上我們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來的一封電報,說要將上海軍政府撒銷,還要召都督北上,故此我們都督喚我去商酌善後事宜,這時候才議罷出來,不料老伯已看過日戲了。」 伯和道:「正是呢,我因等你許久不來,才到新新舞臺台看日戲的。」 壽伯道:「今兒的日戲好長啊,這時候才散場。」 伯和聽說,臉一紅道:「果然散得遲了,但不知將來軍政府裁撒之後,你們還是到北京去謀事呢?還是仍留上海?」 壽伯道:「為了這件事,我與都督也曾大費研究。因軍政府裁撒之後,飯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若將這班人如數帶往北京,連都督自己還未決定主意,焉能得這許多位置,安插那班私人。若將這班人丟在上海,又覺於心不忍,還恐他們大吃大做慣了,一旦鬧出事來,連累都督。好在此輩在軍政府成立期內,都已吃得飽飽的了,料想閒散十年八年,還不致生事,故此都督決意獨自北上,我與幾個同志,代他料理善後各事,一時不能遠離上海。恰巧老伯在此,我們趁此可以多盤桓幾天了。」 伯和道:「那卻再好也沒有。只恐你有事在身,抽不出空,若為著我在這裡,要你陪我玩,累你誤了公事,那可決決使不得的。你若有事,盡可請便。好在我獨自一人,也能找戲園子去聽戲散心的。」 壽伯道:「這個不妨。所說善後,不過名色而已。其實軍政府辦事,一塌糊塗,莫說善後,連前也萬萬善他不了。況且都督一時還不走,一則因三妻四妾伴慣了,脫不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兩句古話,怎捨得孑身就道。二則還有一件事未了,這事大約一二日間即可著手,將來老伯的看戲東道,都由小侄擔承便了。」 伯和道:「沒頭沒腦,什麼事啊,又與看戲東道什麼相干?」 壽伯笑道:「天機不可洩漏,今夜我請老伯到王熙鳳院中吃酒,一則為昨夜老伯壓驚,二則也算作一個現成月老,將來還要叨擾老伯的喜酒呢。」 伯和聽說,笑了一笑:「你莫混說罷,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去幹這個把戲嗎!」 壽伯道:「那原是逢場作戲之事,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不過攀了相好之後,將來隨時可以去坐坐談談。有時在席面上叫叫局,不致央人家庖代。若說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小侄萬不敢,想老伯也決不至此。今天仍是小侄的東道,請你老人家不必推辭了。」 伯和笑而不言。壽伯催他快走,伯和即忙開了竹箱,取出一件品藍色摹本緞灰鼠皮袍,一件天青緞對襟大袖洋灰鼠出鋒皮馬褂,一雙鵝黃色套換上,又在網籃內找出一雙三套雲頭的鑲鞋穿了,才隨著壽伯搖搖擺擺的向三馬路王熙鳳家而來。一路行著,伯和問壽伯今天還有那幾個客?壽伯說:「仍是尤儀芙、胡複漢、談國魂、李美良、吳楚雄等五人,他們與我一同出城的,大約已先在那邊了。」 伯和知是昨夜那幾個寶貨,心中暗忖我今兒決不能再上他們的當,灌下許多黃湯,鬧出笑話,惟有滴酒不飲,方為上策。正想著,忽聽壽伯說到了,伯和站住,見是沿馬路的石庫門,中間吊著王熙鳳的玻璃招牌。跨進門口,已聽得房中多人說笑。有一個人說「少停豁拳時,須叫倪老兒排莊,我們車輪戰,非得灌他一個原貨出口不止。」 又一個人接口道:「少說些,提防快來了。」 話猶未畢,果然相幫的高喊客來,王熙鳳撩起門簾,說倪老爺、曾二少來了。儀芙聽說,探頭出來道:「原來倪老伯來了,我們已等候許久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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