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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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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訪桃源老翁逢煙妓 逛名園主筆遇仇家 前書說到倪伯和在樂行雲院中飲酒,因要親王熙鳳的嘴,撲了個空,連人帶椅,跌到在地。曾壽伯等上前攙扶,見他口吐白沫,雙目緊閉,頓時大驚失色。看官門休得驚慌,倪伯和並未跌壞,因他上了些年紀,素有痰疾,此日飲酒過多,胃中容納不下,他身子倒地時,痰酒一齊湧將出來,腦筋一亂,覺得頭昏目眩,開眼不得。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扶起,阿林寶遞過一把熱手巾,壽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塵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鹽湯給他喝了,才覺略為清醒。王熙鳳忍著笑,向他千對不住萬對不住的賠罪,眾人都含笑看著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鬧出笑話,此時不勝羞愧,假充沉醉,低頭閉目,不作理會。眾人知他住在孟淵旅社,離此不遠,都勸伯和送他回去了再來,行雲也不願意留這醉漢在座,恐他再嘔吐出來,糟蹋地方,情願教自己包車拖他回寓。壽伯聽了,便與一個朋友,叫尤儀芙的,攙伯和下樓,坐著樂行雲的包車,緩緩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後相隨,也算伯和有福,初來上海,便得乘坐這一部時髦倌人的嶄新三彎頭橡皮包車,在大新街大出風頭。路人見伯和土老兒般的人,坐著這部包車,都覺十分詫異,嘖嘖稱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這部包車,因自己身子臃腫,此車坐身狹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裝作酒醉,只得由他們調度。 到了孟淵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車,送進裡面,命從人服侍他睡下,才談笑著回轉行雲院中,重複開懷暢飲不提。且說倪俊人這天傍晚時,也曾到過孟淵旅社,伯和的從人回說,主人已與一個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壽伯,便命從人侍他回寓,說我來過了,從人答稱曉得。俊人出了孟淵旅社,徑往小花園留春總會,找尋一個朋友,這朋友正叉著麻雀,見了俊人,便說:「方才我已替你接頭過了,目下上海這班新劇家,身價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開消他兩角小洋車資,吃一頓白飯,都情情願願,做雞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處,都目空一切,忘卻本來面目,我也不願意請教他們。恰巧有一班人,昨兒才由嘉興回來,聽說隔幾天就要到寧波去演戲,我與他們領班的一談,後天日夜戲價,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兩元梳頭費,十元班底,五元佈景費,社員每人小洋五角,吃兩餐飯,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戲,還可外加江北空城計,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價不貴已代你答應下了,後天早晨十點徑到徐園,他們的飯菜可要預備的。」 俊人應道很好,又問聽說江北空城計是什麼東西?那人笑道:「那是他們告訴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呢。」 俊人大笑,向這朋友稱謝而出。回轉卡德路公館,告訴姨太太新戲業已定好,姨太太聽了,喜不勝言。次日俊人親到徐園,佈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邊並未去過。伯和在棧吃罷飯,等等俊人、壽伯二人一個也不到,自己很覺納悶,便喚茶房進來,問他上海地方有幾處可以玩玩。茶房笑說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戲館、書場,不可勝數,還有張園、愚園兩處花園,客人若愛嫖,有長三麼二野雞花煙館半開門等去處,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帳地方,我這麼大年紀,還去玩他則甚!若說茶坊酒肆,一個人去,又很沒情趣。張園昨兒已經去過,並無可觀,料想愚園也大略相似,還是聽戲罷。」 茶房也說果然聽戲好,恰巧今天是禮拜六,各處戲館都有日戲,新新舞臺的戲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臺在什麼地方?」 茶房道:「在二馬路。」 伯和道:「二馬路又在什麼地方呢?」 茶房笑道:「這裡是三馬路,前面一條便是二馬路了。」 伯和搖頭道:「難難。我上海的路一條都不認識,如何是好?」 茶房道:「這個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別處,一出門口便有車叫,只要身邊多帶些錢,無論何處,向車夫說了,他們都認得的呢。」 伯和點頭稱是,當下便取出一百個銅元,攏在袖內,吩咐從人,若有人來找我,回他到新新舞臺看戲去了。出得門來,見有一部黃包車停著,伯和叫他到二馬路新新舞臺,車夫知他不識路徑,要他一角洋錢,伯和還他八十文,坐上車,那車夫先拖他朝東走,走了一段,轉變向南,又折向西走,一會兒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車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來愛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臺門首停下,給過車資,伯和昂頭,見黑板上日戲價目,寫著起碼八十文,暗說好便宜的戲價。這時有一個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問他可是看戲。伯和見他手中拿著幾張戲票,知是賣票的,便說正是。那人又問幾位?伯和道:「一個人。」 說時數了八個銅元,向他買一張起碼,那人聽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別人。伯和勃然大怒說:「這賣票的豈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寫著起碼八十文,他為什麼不賣給我呢?」 旁邊有個人知他不諳戲館章程,告訴他說,賣票的手中只有包廂正廳票,起碼要在櫃檯上買的。」 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櫃上買了一張起碼票,到得裡面,見這所在離戲臺很遠,而且又偏在一邊,初進去覺得眼前烏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見有個空座,卻在一個婦人旁邊,別處都已擠滿。伯和無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個茶房走來,問他茶泡紅的淡的?伯和要紅茶,那茶房送茶時,隨帶一張戲單,鋪在他面前。伯和掏出兩枚銅元,給那茶房,那茶房說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來道:「怎麼茶錢比戲錢貴了?」 那茶房指著戲單道:「客人請看,茶錢樓上樓下一例的。」 伯和見戲單上明明印著香茗每壺小洋一角,無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個銅元,口中連說晦氣。一面看戲臺上正做龍虎門。座旁那個婦人,偏說是關老爺殺張飛。伯和忍不住好笑,見那婦人年紀約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撲得雪白,兩頰上胭脂紅得十分可愛,頭上戴滿了花朵,一陣陣香風撲鼻,身穿寶藍花緞棉襖,月白色中衣,下麵金蓮是大是小,因人擠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邊還有一個娘姨打扮的老媽子,嘻著一張皺臉兒,也說今兒的張飛比前幾天的張飛更難看了。伯和聽他們講的是一口揚州白,知他們也和自己一般是客邊人,想到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憐,當下便告訴她,這戲中並無關老爺、張飛在內,紅臉的乃是趙匡胤。婦人聽說,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來是趙匡胤。當年有個趙匡胤送妹,大約便是他老人家了。」 伯和道:「對咧。」 那老媽子聽了,也說:「我也這般想,記得關老爺還比他胖些呢!」 伯和笑道:「胖瘦乃是扮的人,與戲情不相干的。」 那婦人也笑說:「這位老爺的話不錯,胖瘦原不相干的。還沒請教老爺貴姓?」 伯和說姓倪,那婦人便叫倪老爺,伯和十分得意。那婦人意欲倒茶給伯和喝,因自己沒泡茶,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奉與伯和,伯和接時,見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鮮紅,不由的心中一動,暗想昨夜那個王熙鳳,雖然打扮得比她時髦,似乎還不如她穩重,不料今兒在這兒看戲,有此奇遇,因即問她名姓。婦人說姓王,名喚金寶,住在後馬路盆湯弄。老媽子是她乾娘。伯和聽了,不覺肅然起敬。金寶也曲意承迎,伯和好生歡喜,見旁邊許多人向他觀看,心中占量這班人都在羨他的豔福,暗說你們莫瞧我老頭子不起,我在湖南地方,也是有財有勢的呢。不一會戲文完了,伯和還端坐不動。金寶道:「倪老爺我們一塊兒走罷。」 伯和道:「天快黑了,我們既在裡面,何不帶看了夜戲回去。」 金寶笑說:「看夜戲仍要買票的呢。」 伯和聽了,慌忙站起道:「原來看夜戲要另外買票的,我還道和日戲一起的呢。」 說著出了戲館,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寶那雙小腳,約有五寸半光景,穿著藍竹布襪兒,墨綠幫繡花弓鞋,足尖蹺得高高的,腿上還纏著一副大紅紗帶,把褲腳管紮住,大有北地胭脂氣概。伯和暗暗喝彩,金寶見他呆看,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頭道:「倪老爺沒事,何不到我家去玩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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