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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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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者名喚倪伯和,乃是俊人的堂叔,此番因賀俊人得子,特自湖南繞道漢口,趁金陵輪船來滬,其實他不遠千里而來,並不是單為道賀這件小事,因聞上海自光復以來,更比當年繁華富麗,不覺老興勃發,趁俊人得子,借賀喜為由,帶了一個從人前來,意欲遊玩一番回去。俊人因預先得到他的書信,知他搭坐金陵船來申,又打聽得此船三點鐘可到,故此趕來接待。只因自己公館中沒處居住,便預先在孟淵旅社定了一號房間,打發從人去後,自己請伯和午膳。 不料卻在大菜館門首遇見一個世交,這人名喚曾壽伯,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兒子,數年前留學東洋,不知怎的入了同盟會,這年上海革命一役,很有些功績,此時在軍政府當差。伯和在鄉時也微有所聞,今天邂逅相逢,不勝歡喜。當下俊人與壽伯通了名姓,各道企慕。壽伯又問伯和現寓何處?俊人代答在孟淵旅社,壽伯說了聲少停到尊寓奉訪,別去。 俊人引著伯和走進大菜間,伯和從未到過番菜館,見陳設都是外國派,很有些坐立不安。俊人替他點了幾樣菜,自己飲酒相陪。吃罷,俊人簽了字,仍坐著馬車同到孟淵旅社。招待引他們進房,伯和命從人打開藤箱,取出許多士儀,送給俊人。還有一雙紅緞小兒鞋,是他媳婦手制,送與俊人新生孩子滿月穿的。俊人見了,笑說叔父遠來,何須帶這許多東西,豈不累贅。伯和笑道:「這算得什麼呢!請你當他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情重罷了。」 說著,即命從人搬出去,放在俊人馬車上。俊人道了謝,又與伯和談了些路上風光,看看天色將晚,便寫信邀了錢如海、趙伯宣、魏文錦等人,在馥興園設筵,為伯和洗塵。酒後又與他同到大舞臺看夜戲,看罷仍送伯和歸寓,才自回公館。次日曾壽伯果然到孟淵旅社來候伯和,飯後便請他坐汽車往張園遊玩。伯和初坐汽車,覺得如騰雲駕霧一般,好生快活。到了張園,暗想這張園二字,我在湖南時,慕名已久,腦中早幻成一個張園景致,料想是奇花燦爛,怪石玲瓏,崇閣巍峨,層樓高聳。不期一進園內,卻大出他往日所料,只見疏落落幾處洋房,白茫茫一片曠地,板橋半圮,池水渾濁,毫無點綴,伯和還道是張園的一部分,和大觀園中的稻香村相仿,或是張園進門停馬車的所在,因問壽伯,欲看張園全景,向那條路走。壽伯笑道:「這裡已是張園的全景了。」 伯和噓氣道:「聞名不如見面,我枉自牽腸掛肚了十多年。早知是這個樣兒,在自家菜園子走走,舒服得我了。」 壽伯道:「老叔有所不知。上海租界上,寸金尺地,比不得我們湖南地價賤,能有這麼大一片場地供人遊玩,已是難得的了。聽說每逢禮拜日,這園子裡很出些生意呢。」 伯和點頭不語。壽伯便同他在洋房內泡茶坐下,伯和看遊玩的人著實不少,大都是衣冠整潔,舉止豪華之流,像自己這般寬衣大袖,裝束樸陋的,百無一二。又見來來往往的人,見了他都含笑注目,交頭接耳,頗覺自慚形穢。後來一想,他們這班人都是書中所謂五陵裘馬,年少翩翩一流人物,我年過半百,老成持重,怎可與他們相比。況且壽伯還是我侄輩,有他在此,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免得失了尊長身份。想到這裡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裝出十二分老成模樣。壽伯見了,暗暗好笑。忽覺背後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壽伯回頭認得是自己相好妓女樂行雲的跟局大姐阿林寶,林寶見了壽伯,帶笑說道:「二少為何許多時不到我家去坐坐?莫非另外攀了別的相好,把我家先生忘了嗎?」 壽伯恐被伯和聽見,連連向他搖手,一面對伯和這邊努努嘴。林寶不知就裡,見他滿臉惶恐,又見伯和這副古裡古董的樣兒,只道是壽伯的父親,嚇得面紅頸赤,躡手躡腳的縮了回去。壽伯遙見樂行雲站在洋房門口向他招手,恐被伯和看見,回去告訴父親,故此不敢過去,只微笑向他點了點頭。豈知此時伯和的眼光,也射在行雲一方面。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當兒,忽聞一陣嚦嚦鶯聲,不覺凡心勃動。又嗅著異香酷烈,沁入鼻管,由鼻入腦,由腦折回心窩裡,一顆腦袋不由的抬將起來,兩張眼皮,也不由的揭了開來,移目向後,瞧見一個黑衣侍兒,年約二十上下,面龐生得十分嬌嫩,對著壽伯不知說些什麼,言猶未畢,忽然跑了,門口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穿著一身白衣,把一方粉紅手帕子,不住的向他招展,心中迷迷糊糊想,這是什麼回事呢?莫非當年天臺故事,神女在這裡出現麼?只恐老夫沒有劉阮的豔福罷。壽伯見他呆看,料他已看出方才他們的眼色,自知不能隱瞞,便道:「老叔你看這雌兒還生得不錯罷?」 伯和正看得出神,被他一問,不覺嚇了一跳,面上頗為害臊,假意問道:「你說那一個?」 壽伯道:「便是門口立著那個穿白的婊子,乃是小侄相識的,然而也不過在應酬場中,有時叫她的局,偶一為之而已。」 伯和聽了,如夢初覺,方知剛才那女的乃是向壽伯招手,並非向自己招手,暗暗說了聲慚愧,因道:「既是貴相知,為什麼不請過來坐坐呢?」 壽伯巴不得他有這句話,當下奔出外面,找見行雲,手挽手的過來。伯和笑容滿面,把一雙老眼眯得緊緊的,向行雲看了又看,引得行雲、林寶二人笑不可仰。壽伯見伯和高興,乘間說小侄今晚在他家請老叔吃一台酒何如?伯和喜出望外,連聲稱好。行雲聽了,便道:「此時也不早了,二少若無別事,何不和我們一同回去。」 壽伯詢知行雲等乃是坐馬車來的,即命阿林寶打發馬夫先走,自己與行雲等一同坐了汽車,一路兜圈子,兜到上燈時分,然後命汽車夫開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林寶跳下車,先奔進弄去。壽伯帶著伯和,與行雲一路說說笑笑的進內。伯和初到妓院,見客堂中桌椅傾側,塵埃狼藉,十分齷齪,心中占量這大約是下等妓院。走上樓,早見那阿林寶打起門簾,讓他們進內,伯和跨進房門,陡覺眼前雪亮,見房中陳設,富麗無比,台凳等件,全是紅木,還有梳粧檯上,擺設各物,都是自己自出娘胎,從未寓目的東西,不覺咋舌稱異。暗想人人說上海人愛在表面上擺闊,不料堂子中卻考究實事求是,闊都闊在裡面。行雲讓他們坐下,吩咐娘姨倒茶。自己取了支水煙袋,奉與伯和。伯和接在手中,覺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煙袋輕巧。仔細一看,知是銀制,不覺點頭嘆息。一面吸著煙,一面看壽伯手忙腳亂的寫了幾張請客票,發出不多時,已來了一班朋友,都是些豪華少年,見了伯和,並不招呼。伯和料想這班人眼高於頂,便立意不同他們答話。 豈知這班人入了席,卻十分和氣,向伯和老伯伯長,老伯伯短,你一杯我一杯的勸酒,伯和不知他們當他玩物,有心弄他,還道是誠心敬他,心中很覺得意,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眾人又公議代伯和叫局,乃是三馬路王熙鳳,伯和聽了這名字,暗想若果有《紅樓夢》內王熙鳳那般丰姿,我便做了賈天祥也情願的。及至叫來,乃是個半老佳人。伯和十分懊喪,那王熙鳳年紀雖大,閱歷已深,見伯和呆頭呆腦,知他是個鄉下財主,奇貨可居,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故意賣弄風騷,竭力籠絡,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癡,六神無主。起初還恐旁人笑話,不敢動手動腳,後來見眾人叫來的局,都是摟的摟,抱的抱,嘻嘻哈哈,鬧得不亦樂乎,自己也穩重不得,便涎著臉,滋出滿口黃牙,向熙鳳憨笑,撲上前意欲親她的嘴,熙鳳覺得他酒氣直沖,口臭難聞,禁不住一陣作嘔,閃身避開。伯和撲了個空,兼之酒已過量,身子晃了一晃,頓時連人帶椅倒在地下。眾人見了,都拍手大笑。壽伯與行雲等慌忙上前攙扶,見伯和雙目緊閉,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不覺大吃一驚。正是:花好月圓人太壽,酒酣耳熱興何狂。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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