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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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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珍不肯實說,便造了一個假姓。問老五根底時,老五也信口胡吹。兩個人假來詐往,談得十分親熱。吃罷出來,已有兩點鐘光景。老五故意道:「阿呀,時候這般夜深,妹妹怎好回去,不如在此處相近揀一家旅館權宿一宵,明兒再回府去,免得深宵犯露,啟人疑竇,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秀珍知他不懷好意,便說我生平從未在外過宿,無論如何夜深,一定要回家去的。倘不回去,明日父母動問,怎生回答。說時便要叫黃包車。老五慌忙阻止道:「且慢,妹妹還是明兒回去的好,這時候已有三點鐘了,府上必已閉門安歇,驚動他們,反為不美。便是在外偶宿一宵,有何妨礙。如若尊大人問及,只說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那也未必見得有什麼破綻。妹妹你可憐我喉嚨也說啞了,今兒聽了我這句話罷。」 秀珍暗想,此時果然回家不能,回醫院也多不便,除卻宿旅館別無他法,雖然這人存心不善,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守身如玉,也不怕他損我毫髮。常言道:坐得正,立得穩,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況且這人既非和尚,又不是道士,我怕他什麼!」 想罷,便點頭應允。老五喜不勝言,與秀珍並肩攜手,雙雙投入附近一家舞臺旅館借宿。這舞臺旅館,專寓一班戲子以及新劇家,故取這個名目。二人進內,照例在迴圈簿上登了一個假姓名,說是夫婦。旅館中人,也不深詰,命茶房開了個上等房間,給他們住宿。秀珍見房中擺著兩張銅床,一隻梳粧檯,一隻麵湯台,兩張外國木椅,一隻便桶,別無他物。那床上的蚊帳被褥等件,都是雪白的。秀珍看罷,便在床沿上坐下。此時忽聞房外有男女談笑之聲,老五伸頭一看,縮頸不迭,隨手把房門關上,吐舌道:「險些兒被他看見。」 秀珍問見了什麼人,如此大驚小怪。老五道:「這人也是我們新劇社中朋友,名喚裘天敏,善演生角,頗有名望。平時架子很大,不料今夜卻在這裡相遇。還有那與他說話的女子,我也認識,乃是一個北裡尤物,叫做懷春閣,綽號扯篷阿銀,曾嫁過幾個瘟生,下堂出來,仍操舊業,手頭著實有些積蓄。前幾天連在我們社中看了十多夜戲,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廝勾搭上了。」 秀珍聽說,暗想我道新劇家是何等人物,卻原來聚著一班淫棍,還要誇什麼開通民智教育社會,簡直是傷風敗俗罷了。老五見她呆想,便催她安睡。秀珍怒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與你什麼相干!」 說著,站起身,走近梳粧檯前,拖一把椅子坐了,在抽屜內尋出一本粉紙簿,對著鏡掠一會鬢,抹一會臉,不去理他。老五自覺沒趣,只得解衣在靠裡一張床上睡下,卻不住的偷眼瞧看秀珍。秀珍只作不知,自己只顧理妝。一會兒很覺有些困倦,忽聽得隔房有個人呵呵大笑,秀珍聽出是方才老五所說那個裘天敏的聲音,不由她陡發好奇之心,便把靠椅移近板壁,側耳竊聽,聽那男的說道:「哎喲,我的阿銀姐啊,你真要想死我了。我自那日見你之後,直到如今,茶飯少進,精神恍惚,臉上的肉,也不知瘦減了多少,你若今夜仍不理我,我真要一命歸陰咧。」 便聽那女的應了一聲道:「你們這班做新戲的,都是拆白黨,沒有一個好人,嘴裡說得蜜也似的甜,心窩子裡卻比生薑還辣,何嘗有一毫情義。常言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我們雖然做了婊子,對於那班冤桶客人,固然無義可言,若遇心愛的客人,還有幾分真正義氣。惟有你們這班新劇家,比戲子更是無情,心目中只有金錢二字,有了錢,掇臀拭穢都願意的。沒了錢,便反眼無情,真所謂衣冠禽獸。我今兒見了你,已覺肚子裡氣悶,被你這般一說,我更耐不住了。」 又聞那男的道:「你這句話未免說得忒煞利害了。我們新劇家,也有許多派頭,怎可一筆抹殺,像你所說的這班人,未必沒有,但都是丑角的行為,他們所串的角色,無非奸猾凶詐之流,習慣自然,因此他們的心肺,也變作狼心狗肺。若說我們做生角的,處處著重愛情,有時因情致病,有時甘為情死,何嘗沒有情義,請你看賣油郎獨佔花魁這齣戲,便是我們倆今兒的影子。」 那女的笑說:「我也沒工夫同你講這些諢話,我且問你,你上臺時用什麼法兒,扮得那般俊俏,下了台這一個鷹爪鼻子,令人見了生氣。」 那男的笑道:「新劇家化裝,原是不傳之秘,你若嫌我鼻子太高,請你給我咬了半截去罷。」 接著一陣嘻笑,說話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秀珍也不耐煩再聽,便在外首一張床上和衣睡倒,把一床棉被緊緊裹住身子,合目安睡。一宵易過,次日鐘鳴十下。秀珍先醒,見老五還沉沉睡著,便悄悄跨下床來,叫茶房打進臉水洗了面,對鏡掠一掠鬢髮,鏡中照見自己兩腮,比昨天紅潤了許多,即忙多撕幾張粉紙,重重的抹了一臉粉,又呷了一鐘熱茶,見老五還不曾醒,也不向他告辭,自己帶上房門,出了旅館,回到行仁醫院。那時無雙還未起身,秀珍便歪在她腳橫頭睡著了。無雙醒來,見腳橫頭有人睡著,不覺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知是秀珍,暗說這促狹丫頭,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來嚇人。因即將她推醒問她昨夜宿在哪裡?秀珍說住在家中,無雙並不疑心。又問她昨夜看的什麼戲」 秀珍說是恨海。無雙道:恨海這齣戲,太慘苦了。張棣華的癡心,真是世上少有的。未婚夫可勸則勸,不可勸何妨割絕,不料那一邊執迷不悟,這一邊偏要百計諷勸,豈不是用情用得太不值了嗎。此戲頗著重悲旦,不知那一串張棣華?」 秀珍道:「好像是顧引鳳起的。」 無雙點頭道:「一定是他。我上回看此戲,也是他扮的張棣華,做工雖然去得,可惜扮相不佳。還有一個叫王如花的扮誰?」 秀珍道:「他串花四寶。」 無雙道:「這人的扮相是好極了,無奈做工不行,也是一層缺憾。還有那金惜玉也犯此病,」 秀珍道:「惜玉昨夜扮花四寶的丫頭。」 無雙道:「可惜可惜,這人相貌在如花之上,惜乎上了台,開不出口,所以人都叫他啞美人。因此做不著正角,可謂虛有其表。」 秀珍聽到虛有其表四字,不覺面上一紅,慌忙別轉頭去,掩過痕跡。無雙不知就裡,還惜玉長惜玉短的講個不住,原業這金惜玉便是老五,秀珍聽無雙談論他的長短,似乎已知他們昨夜那樁事蹟,有心調侃於她,羞得面上紅一陣,白一陣,十分窘急,便道:「姆媽少說說罷,仔細著涼。」 無雙聽了,才想起自己衣鈕還沒扣好,不覺笑道:「我說話說瘋了,連衣裳也忘卻鈕咧。」 秀珍恐她扣好衣鈕,又談論惜玉,便把別話隔斷了她的談鋒。這天午後,倪俊人親來探望無雙,談及大後日新生兒彌月,有些朋友送了灘簧影戲,自己還想請幾個新劇家,串一台新戲助助興,你道如何?無雙聽了,心中老大不快,冷冷的答道:「老爺以為好,想必是好的。」 俊人知她心中不樂,便不與她多說。見自鳴鐘將交三點,自己因有一件要事,深恐脫了時候,即忙乘著來時坐的那輛馬車,飛奔太古碼頭,那時恰值多陵輪船抵埠,還沒攏碼頭,巡丁正在驅逐碼頭腳下的小船,船上水夫小工人等,來來往往,十分忙碌。一班乘客,都蜂聚在艙面甲板上看望。俊人下車四矚,見他所候的那人,並不在內。看看船已並上碼頭,架好扶梯,便見那些船客攜箱帶籠,和潮水般的湧將來。俊人守候許久,還不見那人下船,很覺有些不耐,因即親自上船,在房艙官艙內四面找尋,仍無那人蹤跡,心中十分納悶,暗想莫非他已在南京上岸,乘火車到上海來了嗎?然而為什麼不給我一封信呢?心中想著,便憑欄而立。 忽見下面碼頭上十幾個野雞挑夫,圍著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那老者身穿藍綢皮袍,黑縐紗大袖棉馬褂,鄉容可掬,一手提著一隻網籃,一手挽著一隻大皮包,旁邊還有一隻藤箱。那班野雞挑夫,卻你搶我奪的爭給他扛抬行李,看這老者左攔右拒,好不著急,口中不知唔唔嚷些什麼。俊人見了,即忙奔下船來,分開眾人,擠到老者面前。老者一見俊人,宛如得了救星一般,連說:「你來了麼?我險些兒被這班人坑死了。怎的上海碼頭扛夫,都和強盜一般。我回了他們一百二十個不要,他們還夾搶夾奪的,難道巡捕房對於這種欺侮客商之事,全不禁止的嗎?」 俊人道:「叔父初到上海,不知這班挑夫最為可惡。見了外路人,便有心欺侮。行李多些的,被他們搶失,亦未可知。要憐外路客人,人地生疏,向誰申訴,只可自認晦氣,這種事令人防不勝防,便是巡捕房也禁不勝禁的哩。但叔父怎的單身一人?難道出來沒帶從人嗎?」 老者道:「從人還在船上收拾行李呢,你看他不是挑著鋪蓋下船來了嗎!」 俊人回頭果見一個長隨打扮的人,挑著兩個鋪蓋,一搖一晃的走來。俊人命他仔細物件,一面找到一個孟淵旅社的接客,命他與那長隨押了行李先走,自己同老者上了馬車,問知他還未午膳,便帶他到一家春去吃大菜。才進門口,恰巧裡面奔出一人,正碰在俊人身上。俊人禁不住倒退幾步,險些兒跌下階沿,不覺心中大怒,那人卻笑微微向他點了點頭。俊人見他是個少年男子,衣服華麗,像是上流社會中人,知他出於無意,也只得罷了。正待移步,忽然老者在旁邊怪聲怪氣的道:「咦,這不是壽伯嗎?」 那少年聽說,向老者一看說道:「啊喲,伯和叔麼,你幾時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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