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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二九


  §第十回 觀新劇旅館訂幽盟 發老騷娼寮鬧笑話

  無雙住在行仁醫院,忽忽將及一月。雖有如海時常陪著她去吃大菜,看夜戲,坐馬車,聽灘簧,種種行業,奈她心中仍忘不了亡兒,回來依舊背燈掩淚,對鏡含悲,終日仗著幾兩阿芙蓉膏,遣愁排悶。如海在院時,便與她面面相對,吞雲吐霧,話舊談新,尚不寂寞。但他每日還須到邵氏那邊報到,未免應接不暇。因此命他長女秀珍出來,與無雙盤桓。秀珍本是無雙的寄女,素以母女相稱。無雙有她相伴,果然略慰愁懷。自此看夜戲有時如海不去,便命他女兒代表,自己卻到華興坊去坐坐。秀珍看夜戲回來遲了,便不回家,即宿在醫院中,與她寄母同榻。這秀珍小姐,年方十七,情竇已開,平日在家,父母管束雖不十分嚴緊,究系大家門第,雖然春色滿園,那一枝紅杏,尚不容易透出牆外。此時自由在外,不免應了羅蘭夫人的預言,種下一個自由惡果。這事秀珍辦得十分秘密,便是寄母那邊,也瞞得鐵桶相似,卻被做書的設法打聽出來,雖說是閨女曖昧,未可形諸筆墨,然而春申江畔,此事正多,便是這部《歇浦潮》中,也不知還有多少齷齷齪齪的事蹟,這還算開卷第一回。做書的天職所在,不能自惜口孽,只可將他曲曲傳來,教個中人自己明白便了。

  閑言少敘,且說這時候上海行樂場中,新添了一個名目,叫做文明新劇。這新劇二字,並不是初次發現,不過早幾次創辦的人,都是些留學生,自命高尚,剿襲日本戲劇的皮毛,演來不合滬人心理,故此都不免失敗而去。此番卻是個善於投機之人發起,收羅了一班大膽老面皮人物。況且不論他程度資格,只消講句死話,便可粉墨登常又在彈詞小說中翻幾出新戲,居然被他們立定腳跟,大張旗鼓,竟有許多嗜痂者趨之若鶩。倪俊人卻是此中的一分子,因此也命無雙常去觀看。據他說這文明新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比那金鼓震天的京戲,鬧得人頭腦昏花的高出萬倍。無雙果然隨著如海、俊人同去看了幾次。事有湊巧,這幾天俊人那邊因新生兒將次滿月,心想開一個大大湯餅筵,熱鬧熱鬧,預備著請客,頗為忙碌。如海也因邵氏身子不爽,無暇應酬無雙。無雙覺得沉悶,便與秀珍同去看了一新戲。

  秀珍看罷回來,很是歡喜。次日又嬲無雙同去看了一夜,回來卻悶悶不樂。到第三天上,還要去看,無雙覺得厭了,命她自去觀看。秀珍果然獨自一個,趕早奔到新劇社中看戲。你道秀珍忽喜忽悲,為著何事?原來她心坎上印著一個人的影子,這人便是新劇社中旦角,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第一天嫁了個如意郎君,故此秀珍頗覺歡喜。第二天被那負心郎戀愛淫妓,悲憤自盡,不免替他傷心。這夜他在未閉幕時,已暗暗祈禱,願那人得一個好好結果。故而那人一登場,秀珍便把全副精神,貫注在他身上。誰知卻被其餘幾個新劇家看在眼內,在後臺向那人調笑道:「王老四好大豔福,方才你上場時,有一個俊俏女子,對你頗有意思,你休得錯過了這一塊送上口來的肥肉,今兒得了手,我們還要叨擾你一杯喜酒呢。」

  王老四在先並未留意,聽他們這般說,仔細偵察,果見樓上有一個十七八歲標緻女郎,含笑盈盈,目不轉睛的著自己,心中暗暗歡喜。不料被後臺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向他百端取笑,反弄得老四十分害躁,置身無地。待自己戲一完場,便溜之大吉。豈知他一走,卻便宜了一個人。這人也是新劇家,名喚金老五。他見秀珍注意王老四,心中十分豔羨。後來老四逃走,他便成心撈這一塊現成肉,故此戲館一散,即忙站在門口守候,待秀珍出來,便緊緊追隨,在後面輕輕咳嗽了一聲。秀珍回頭,認得他是昨夜他意中人的丈夫所昵的那個淫妓,心中正在恨他,故此不作理會,低頭只顧走路。老五怎肯放鬆,跟著她亦步亦趨,口中還嘮嘮叨叨問她可是回去嗎?公館在哪裡?可要我送你回府麼?呀,你怎不開口的,給我一個陰乾大吉可罪過的呢。秀珍覺得此人可厭,即便喚一輛黃車包坐了,老五不敢怠慢,也跳上一部黃包車追趕。

  秀珍暗道不好,這個人面皮太厚,我若回轉醫院,說不定被他莽莽闖闖的跟了進去,倘給院中人知道,還疑心我在外面搭進來的野男子,傳入父親耳內,非同小可。若回自己家去,時候又太晚了,不如令拉車的多兜幾個圈子,繞脫那人,然後再回醫院不遲。因命車夫在大馬路四馬路等處連兜兩轉,豈知仍如磁石引鐵一般,金老五依舊緊隨在後。秀珍真個急了,便命黃包車在正豐街口停了,給了車資,見那人也跳下車來,秀珍好生氣憤,也不顧得男女名分,問他究竟要怎麼?老五笑嘻嘻的回說不敢怎麼。秀珍聽了,覺得並無別話可說,便惡狠狠的向他釘了一眼。誰知這一眼釘後,回轉眼鋒時,秀珍桃花靨上,平添了兩雜紅雲,心中突突亂跳。他見金老五容貌比王老四生得更為俊俏,柳眉杏眼,齒白唇紅,仿佛是一個絕色女郎,站在面前,不覺心中一動,暗想我方才恨他原為昨夜占了那人的丈夫,害那人自盡身亡之故,但這是戲文,並非實境,我若當真恨他,豈不與父母所談有一個鄉人,因看曹操戲動了火,手執板斧,跳上戲臺,把那扮曹操的戲子殺了,自己身犯命案,還說我除暴安良,那樁笑話異曲同工麼!想到這裡,不由的低垂粉頸,自悔魯莽。老五初見秀珍盛氣相向,頗為失色,後來見她忽然變得溫柔旖旎,心中很是詫異,便放大了膽,問她可是回府,迷了方向,請你告訴我,我可以奉送回府。秀珍聽說,向他看了一眼道:「誰迷什麼路,便是迷了路,也用不著你相送。我與你素不相識,你跟來跟去,一定不是好人,快給我走開,否則我要喚巡捕了。」

  老五道:「阿彌陀佛,天曉得的,我因妹妹單身一人,深夜行路恐被流氓欺侮,因此跟在後面,暗中保護,不料你還冤枉我是歹人,真是……不識好人心了。」

  秀珍佯嗔道:「誰同你認過親眷」

  怎的姊姊妹妹隨口亂叫,可不是笑話麼!」

  老五道:「妹妹豈不知中國四萬萬同胞中有二萬萬女同胞,妹妹之稱,並無不合。你若要生氣,我便叫你姊姊便了。」

  秀珍卟哧一笑。老五又道:「此時已有一點鐘光景了,想必妹妹肚子餓了,竹生居近在咫尺,我們且去用些點心如何?」

  秀珍聽了,暗想此人用情甚盛,我若不允他同去,豈不辜負他一片美意。若隨他同去,又非閨女所宜,心中大為忐忑。老五見她遲疑,便道:「此時半夜三更,決不被人看見。況且看罷戲用些點心,也是極平常的事,妹妹盡可放心前去,我與你今天雖是初會,然而一面之緣,也非容易,我還有許多說話,要同妹妹談談。路上不是講話之所,請妹妹不必留難,同我到竹生居去一趟。那邊地方很清靜,我保險不被旁人看見便了。」

  秀珍情難固卻,只得隨他到竹生居內。才跨進門口,便止住腳步道:「此處已是竹生居了,有話盡說罷。」

  老五笑道:「妹妹你說出笑話來了。這地方耳目眾多,怎能講話,樓上有清靜客座,我們上去講罷。」

  秀珍瞪了他一眼,踏上扶梯。跑堂的見他們一對青年男女,知有秘密話講,即忙引導他們在一間雅座中坐下,泡了兩鐘紅茶,問要什麼菜?老五吩咐了兩客宵夜,跑堂的喊了下去。秀珍見茶碗蓋上,各放著一枚象棋似的東西,便撚在手中觀看。老五道:「這是廣東規矩。因廣東地方,盛行一種麻瘋病,極易傳染,但患此病的,外貌上頗不容易察出,除非發到極點,然後面部現出一搭紅斑,那時人人遠避,因他呵出口氣,也能傳染之故。然而在未發紅斑之時,病人口中噴出的吐沫,也含毒質,也能傳染。因此宴會場中所用茶杯,蓋上皆用此物為識,寫著各式字樣,各人自己認明吸的茶盅是何字樣,自始至終,不相混淆,以為預防傳染麻風之意。」

  秀珍方才明白。老五又笑道:「這種規矩,在上海是永遠行不通的。譬如我們二人,此時各守著一隻茶碗,不令相混。少停若行了一個文明接吻禮,可不是全功盡棄嗎!」

  秀珍聽說,粉面緋紅,正欲發作,恰值跑堂的送上菜來,只得耐著,待他走後,才向老五道:「你剛才說些什麼?」

  老五笑道:「沒說什麼。」

  秀珍怒道:「還說沒說,這接吻不接吻,是何說話?」

  老五笑道:「那原是譬喻而已,妹妹如不贊成,我便把這句話兒取消了,請妹妹當我放屁。如若妹妹還有餘怒,我給你行個舉手禮,舒舒妹妹的氣,請你饒了我罷。」

  說著,站起身來,把右手舉向髮際,並了一併,又擠眉擠眼的向她一笑。秀珍也禁不住笑了。老五問他可用酒,秀珍搖頭。老五又請她用菜,秀珍仍不肯吃。老五道:「妹妹既然來此,多少用些,況且菜已叫了,吃不吃都要化錢,還客氣則甚?」

  秀珍道:「誰要吃什麼菜,我腹中並不饑餓。我因你說有話相談,才隨你到這裡來。若說為著吃東西,難道我自己不能吃,卻要隨著你來吃嗎?況且這種宵夜,我也吃不慣,我們往常出來,皆是吃大菜的。」

  老五吃了一驚,暗想好大口氣,幸虧遇著我,換了第二三個,一定被她難倒咧,因道:「妹妹說得原是不差,不過此時太夜深了,大菜館都已收市,這裡的大菜,又很不中吃。宵夜小菜,雖沒大菜好,卻收拾得十分乾淨,請妹妹將就用些。我們一面吃著,一面講話,豈不甚好。若令妹妹坐著,我自己受用,教我如何吃得下呢?」

  秀珍笑了一笑,仍不動箸。老五暗道慚愧,早知她不肯吃,悔不少叫一客宵夜,也可省卻二角五分大洋。如今菜已叫定,一個人又吃他不下,如何是好?因喚跑堂的進來說,要退一客宵夜。跑堂的回說點菜下鍋,不能退了。老五好生懊喪,秀珍見他吝嗇,暗暗好笑。老五又頻頻勸她用菜,秀珍無奈,只得揀可口的吃了些。老五卻儘量而吃。秀珍又問他究竟有何說話?老五笑道:「我還沒請教妹妹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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