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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八回 惑雌黃蓮心忍苦 窺秘密梅子留酸

  光陰似箭,彈指月餘。李氏腿傷日漸平復,錢家諸人,除了如海以外,並未有第二人前來探望。邵氏賦姓好靜,也不願有人來擾她,終日閉門枯坐,有時自己作些活計。李氏卻是飽食而後安眠,安眠而後飽食。起初固然適意,積久漸覺沉悶。那天忽然有個人來探望她們,王氏婆媳見了此人,恰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一般,十分歡迎。你道這人是誰?原來便是陳家的梳頭娘姨張媽,據張媽自言,自她們婆媳倆走後,心中紀念得什麼似的,每思偷個空兒來瞧一趟,無如陳太太又病了,要湯要水,時刻不能離身。待她病好之後,又忙著預備搬回家去。目今陳太太等都已搬回城內,我也得了空,因此特地出城來探望你們,不知媽媽的腿傷究竟如何了?李氏道:「謝天謝地,多虧錢家少爺仗義,黃醫生盡力,如今傷勢已日見平復。自己一人,也可蹩著走幾步了。但不知陳太太搬後,我家還有兩隻衣箱,未知可曾帶進城去沒有?」

  張媽道:「這卻未曾,至今還鎖在錢家空屋內。只因城內你家原址,目今已租與別的房客,待你病好之後,也須另租房屋。城內城外,一時未定。搬來搬去,豈不多費周折,所以擱著未動。況且放在錢家,也和陳家一搬,決不致有走失之慮的。」

  李氏道:「那卻無妨。不過房屋一事,很覺有些尷尬。你也曉得的,這醫院內不比別處,病一好馬上便要動身,我此時又不能出去自看房屋,倘若待到腿傷好後再去,豈不太遲了,所以千萬還要費你的神,替我在薩珠弄附近打聽打聽,可有相當屋子,地方不在乎大,只要清爽些兒,房錢三四塊之譜。倘若尋得了,請你趕快來告訴我一聲,也可使我們安心。所以要借在薩珠弄附近,一則你往來近便,二則那邊的左鄰右舍,都已混熟了。倘若換了所在,又要幾個月陌生。三則買物件,那邊似乎也比別處便當。這件事我們可重托你了。」

  張媽道:「這事我准替你辦便了。但我在錢家時,曾聞薛氏奶奶說起,你們如其一時找不到屋子,仍可在他家暫住幾時,你們何須急急呢?」

  邵氏聽說冷笑道:「雖然她這般厚待,我卻不願意一輩子依人過活呢,你盡給我找屋子便了,我罰咒也不上她家的門咧。」

  張媽笑道:「好嫂子,你的脾氣真和男子一般,處處講氣節,若教我啊,可不能這般說了。我們女流之輩,終究要靠著人家過活,並不是說幫人呢,說來說去,女人家終吃虧一著,處處不能獨立,除非有了十萬八萬家私,然而若沒個體心貼意的男子料理,也難保不被人算計了去。唉,我老昏了,說話時常夾七纏八,方才講房子上頭的話兒,忽然牽到那裡去了。這屋子一事,我准定給你們效勞便了。」

  邵氏默然。張媽又和李氏高談闊論起來。這天午膳時,如海因事不到,卻著人送了一封信給黃醫生,令他依信辦理。黃醫生忙叫了幾樣菜,另打兩瓶好酒,親送到李氏房中。李氏見了,詫異道:「許久未吃酒了,怎麼今兒忽地叫起酒來?」

  黃醫生道:「這是我們院主意思。他自己因有別項應酬,今兒不能來了。」

  李氏道:「那更奇極了。自己不來,為什麼叫酒呢?」

  又笑向張媽道:「莫非他知道你來了,所以特地為你叫的酒嗎?」

  張媽漲紅了臉道:「我是什麼人,他為我備酒,況且我打從城裡出來,他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怎能知道我到這裡來呢。大約他因你傷處好了,所以請你吃些酒,活活血脈,亦未可知。」

  黃醫生在旁接口道:「果然我和院主談及這句話,恰被這位媽媽道著了。」

  張媽笑道:「如何?」

  黃醫生也笑了一笑,閉門自去。裡邊張媽便和李氏開懷暢飲。邵氏因不能喝酒,只吃了一碗飯,逕自回房去了。張媽待李氏酒至八分光景,四顧無人,悄悄向李氏道:「我有一句最不中聽的話兒,意欲不說,于你前途大有關係,又恐錯過了這絕好機會。倘若說了,又怕你動氣。究竟與我自己並沒有什麼利益,不過我生來是個熱心人,專愛管閒事,常把別人的事兒當作自己的,反把自己的丟在腦後。我為著你家這件事,真所謂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監,無緣無故,天天掛在心上。今兒恰巧有一個機會,落在我手內。在我的意思,於所說的那話兒,是再好也沒有的,但不知你們心中如何?意欲問你們一聲兒,又很不容易開這張口。左思右想,還是給你們說的好。」

  說著又沉吟了一會道:「說了呢,又恐你老人家動氣。常言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還是不說罷。」

  言畢,笑吟吟的舉杯一飲而盡道:「你怎不幹了這一盅呢?」

  李氏聽她吞吞吐吐,沒頭沒腦,覺得耳朵裡癢不可耐,也無心喝酒,急於盤問她究竟說的甚事?張媽卻笑而不言,舉筷夾了塊燒鴨,向口內直送。李氏急了,一手抓住了張媽的右臂,把那塊燒鴨落臺上道:「你若不說,我永不讓你吃喝到口。倘若你好意告訴我們話兒,我焉能動氣。照這樣的吞吞吐吐,可真令人冒火咧。」

  張媽笑道:「我說我說,你放了手呢。」

  說著,回頭看了一看,才道:「這句話我說便說了,但在未說之先,卻要你答應一句話兒,便是這件事,你能贊成固好,如其不贊成,可不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當我沒說,或者當我告訴你別家的事情,與你們不相干的。便在你家邵氏嫂嫂跟前,也不能露口,你可能答應我嗎?」

  李氏道:「我答應了,你說罷。」

  張媽又回頭看了一看,把坐椅移近李氏跟前,低聲道:「你可記得當日在錢家時,我同你說起錢家少爺要納妾的話嗎?那時還是我們臆測之辭,不料目今竟要實行了。昨兒他差人叫了我去,親自托我這件事,命我為他物色一個良家女子,年紀約在二十左右,相貌不在乎美醜,只要人品賢慧,便能合意。我本有一個外甥女兒,住在蘇州,年紀才只十八歲,品貌還過得去,講到性格,真是再好也沒有。合村的人,沒一個不稱她大賢大慧。還有做活一層,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粗自洗衣上灶,細至描龍繡鳳,件件來得。當時我要為她成全了這頭親事,後來忽然想起你家。」

  說到這裡,又探頭四下觀看,見沒人在旁,才接下去道:「你家這位嫂嫂,今年年紀尚青,可惜喪了丈夫,守節固然是女子大義,然而也要審時度勢,或資財可守,或後顧無憂,才可抱著一片冰心,去到那節婦祠中占一席地位。若仗著一腔血氣,貿然從事,待到日暮途窮,後悔何及。即以目前而論,你也是一把年紀了,府上的根底,我雖然不能仔細,然而尋常經紀人家,誰積著多少銀子。目下米珠薪桂,一天天的開銷,卻是少不得的。講到手指頭上的進款,那能抵當得住,常言說得好:甯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且孀婦再醮,並不是不體面的事。所以我斗膽說一句荒唐的話兒,不如把嫂嫂許給了他家的少爺,一則兩下都曉得脾氣,免卻猜疑;二則錢氏一家,都與嫂嫂相投,若做了他家的如夫人,一定上下融洽,豈不更為得所。到了那時,你老人家也不愁沒個安身之處了。愚見如此,未知你的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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