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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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道:「我都知道,這都是外國人設的圈套,哄我們進去,想割我的腿合藥,我焉能上你們的當。」 如海道:「這些都是別人哄你的話,醫院中何致割人腿合藥。況且這家醫院,乃是我開的,並無外國人在內,你不信問我家姊姊。」 陳太太也道:「他的話並非虛言,這醫院委實是他所辦。那年我病了,也曾住過半月,果然沒有一個外國人在內,你盡可放心前去便了。」 李氏還有些不通道:「倘若我一個人進去,他們給我些迷藥吃了,仍把我的腿割去,如何是好?非得有個人陪我去住著不可。」 邵氏接口道:「婆婆放心,我也決不讓你獨自一人,到醫院中去的,我同你前去便了。一則令你安心養病,二則我也可服侍於你。」 如海道:「嫂嫂同去更好。若說服侍的話,那邊使喚的人多著呢。」 李氏此時也沒甚話說。如海心中暗喜,親自送那外國醫生出去,命他火速前往收拾兩間清潔上等房間,須要如此如此。醫生領命去後,如海回到自己房內,把王氏婆媳赴院養病之事,向薛氏說了。薛氏因邵氏與她丈夫日漸親熱,巴不得她早一日離開眼前,聞言正中下懷,因道:「你還要替她們熱心什麼,昨夜若不被那小寡婦忘閉大門,今天也不致失竊了。還有那只細磁金魚缸,也被那老不死的磕碎。她自己跌傷了膝蓋,正是自作自受,眼前現報,誰教她們愛管閒事的呢!」 如海皺眉道:「你這些話未免太不講情理了,人家又不是久慣替人開門的。便是老的跌傷,也是為著幫我家的忙,你怎不怪自家娘姨們大意,反怪起別人來了?」 薛氏鼻管內哼了一聲道:「是啊,你說得好大方。可知他們趨奉你為著甚事?為的是你多向個臭錢罷了,你還在睡夢裡呢。」 如海很覺不耐,也不同她多講,回身下樓,命人雇了一輛馬車,以便送王氏婆媳前去。不一時馬車來了,邵氏得悉,忙將單夾換洗衣服打了一包,餘物仍鎖存箱內。自己又到老太太及薛氏房中辭行,薛氏免不得假意留戀,又道:「你們此去須要保重身子,過幾天我命秀珍姊妹到院中來探望你,待老的一好,趕快回來,我們盼望著你呢。」 邵氏道謝出來,扶李氏上了馬車,一同坐著,緩緩地向那行仁醫院進發。這行仁醫院在三馬路跑馬廳東首,房屋很大,名雖是醫院,內容卻與客棧相仿。院中主任醫生,便是西醫黃可安。病房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房間居住的一大半不是病人,都是些大家閨閣,貪這地方比客棧清靜,兼之交通便利,出入自由,所以頗有些人,以養病為由,借住在他醫院內,往往一年半載,樂而忘返,可見他院中自有一種特別好處。院主錢如海,原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兒,只消房錢無虧,管他有病沒病,因此別家醫院生意清淡,他們院中時有人滿之患,這也不在話下。那日如海預先命黃可安收拾兩所上等房間,王氏婆媳一到,可安便帶著他們到預備下的房中親看。邵氏見佈置清潔,很為滿意。李氏卻耽心著右腿被外國人割去,見了黃可安,更覺戰戰兢兢,坐立不安。不多時如海來了,一見王氏婆媳,滿臉堆笑說:「你看這地方好不好?」 李氏沒口稱讚道:「果然是洞天福地。」 邵氏也說非但房屋軒敞,而且佈置清潔,養病人居此,最為適宜。如海聽了,頗為得意,即在身畔摸出金表觀看,失聲道:「阿喲,十二點鐘敲過了,你們還沒用飯呢。」 忙走近牆邊,把柱上裝的電鈴按了一按,外面鈴聲大振,早有個穿白布衫的傭姐進來伺候。如海命她取墨盤過來,提筆點幾色菜,叫她吩咐外面當差的,快到隔壁老半齋去叫。自己又摸出一塊洋錢,命她往大馬路王寶和打二斤上好花雕,余多的錢,可在廣東店中買些臘腸燒肉回來。傭婦答應去後,李氏便說:「又要勞少爺的神了。」 如海道:「那又何妨。昨兒半夜三更,累二位起來,我愈想愈覺對你們不住這小小東道,打什麼緊。況且我自己也沒吃飯,正是一舉兩得。」 說著笑了。李氏問他這醫院辦理情形,如海道:「這醫院在先本是英國醫學博士達克逶赫拉司所創辦,前年赫拉司博士回國,臨行時把這醫院盤給我接辦,我便請了黃可安醫生經理院事。黃醫生新發明一種戒煙自然丸,極為靈驗,因此購買的人很多。還有些上門包戒的,便住在院內。院中病房分為三等,像這裡乃是上等房間,每間每日收費三元,飯食等費一應在內,還可帶一名下人。中等房間每日一元,佈置與這裡相仿,不過地位略略小些,沒有這裡敞亮。下等房間每日五角,只可算是飯食費。還有住在統間內的,每人每日只消兩角而已。總之尋常病客,中下兩等居多,統間都是些貧苦之輩,往往有住了十天半月,一文收不到手的。講到上等房間,大都是些公館中奶奶小姐,借著養神,並非治病,所以收費略略貴些。我們院中經費,一大半仗著他們呢!」 李氏道:「如此說來,我們便是中等病房也可將就住得,何必占這兩間上等房間呢!」 如海道:「王家太太說那裡話,橫豎空房間多著,住住何妨。我們自家人,難道還要算你的房錢不成?」 李氏道:「不是這般說。我們住著,自己很覺過意不去。」 如海道:「有何過意不去,你的病還是為我所累。你若住了中等房間,教我過意得去嗎?」 這句話說得王氏婆媳倆都笑了。 少停打酒的先回。如海命人將買來的臘腸等物,裝了幾碟,把一隻小圓桌擺開,三個人品字式坐下。如海親自把盞勸酒,邵氏酒量素窄,只飲得淺淺幾杯,粉面上已薄薄起了兩朵紅雲。如海與她雖然同過幾次桌,都因醋娘子在座,處處不敢逾越範圍。今日玉容相對,秀色撩人,不由的神魂飛越,一雙饞眼,直釘在邵氏面上,羞得邵氏粉頸低垂,不敢抬頭。李氏也有些覺著,只因如海平日待她們很好,滿肚子只有感激心,自知好色乃男子本性,所以也毫無憤怒之意,假裝作不聞不見,自飲自吃。如海一面替李氏斟酒,一面偷眼瞧見邵氏含情脈脈,俯首拈帶,一種羞嬌態度,便倩千百個畫師,也描摹不到萬一。如海看得呆了,壺中的酒斟在杯外,也不曾覺得。還虧李氏驚呼,方才明白。酒至半酣,老半齋菜也送到,乃是一碗紅燒獅子頭,一碗清燉四腮鱸,一碗醋溜黃魚,一碗蝦子冬筍,還有一大碗片耳湯。如海還要勸邵氏酒,邵氏執意不飲,自己盛半碗飯吃了,即忙離席。早有傭婦端著洗面水送上,邵氏洗罷面,漱了口,坐不多時,如海與李氏也吃罷了,傭婦收去碗盞,抹過圓桌,帶上房門自去。如海與李氏又坐談片刻,忽然門外有人用手指在門上輕輕彈了兩下。如海厲聲道:「進來。」 便有一個人推門入內,正是那個西醫黃可安。他見了如海,恭恭敬敬的問道:「這位太太的傷處,此時可好用藥。」 如海道:「使得。」 黃醫生答應了一聲是,仍複回出外面。邵氏見他院中規矩很重,不覺暗暗欽佩。李氏聽說要用藥,未免有些著忙。如海告訴她是把藥敷在皮外,並不礙事,李氏才不言語。不一時,黃醫生帶著一個助手進房,只見那助手捧一隻白磁片,盤內放著棉花、繃帶、藥水瓶、剪刀之類,黃醫生先用剪刀將李氏褲腳管剪開一縫,露出傷處,然後將一瓶藥水都潤在棉花內,敷于李氏腿上。李氏只覺得其涼徹骨,只道他們用藥水來爛她腿,不覺叫喚起來。黃醫生連說無妨,便在棉花外面裹上一方白布,用繃帶紮緊,囑令不可多走,須要靜臥,明日早晨換藥。如海也教她好生將養,晚間我再來探望。言畢與黃醫生一同出去。 李氏敷藥之後,歪在床上,因昨夜未得好睡,身子很覺困倦,不覺一霎時已沉沉睡熟。邵氏自己走至隔房,這一間便是黃醫生替她預備的臥房,佈置與那邊一般無二。梳裝臺上,擺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玻璃瓶,邵氏先只道是藥水,走近旁邊,覺得一陣香氣觸鼻,仔細看去,才知是香水生髮油、花露水之類。抽屜內鏡子、牙梳一切婦女用品,無一不備。麵湯臺上香皂、花粉、牙粉等物,也擺設得井井有條。邵氏見了,暗暗感激如海給她佈置得周到。 這天晚上,如海仍到院中陪她們夜膳,又在廣東館內添了幾樣菜。吃罷飯,閒談多時才去。自此黃醫生每日早晚二度為李氏換藥,如海天天親來看視,而且沒一天不陪著用膳。半月以來,險些兒把左近幾家菜館的菜目點齊了。王氏婆媳見他如此厚待,心中感激得無可言喻。有一天晚飯後,如海坐了一會,辭別回去。邵氏回到自己房內,呆坐床沿,想起如海款待他們的好處,真是溫存體貼,無微不至,自己只消略露一些口風,他無不立時辦到,究竟我與他非親非故,承他這般厚遇,將來何以報答。看他心中似乎還帶著一種希望,無奈我並非楊花水性之流,只可辜負他一片深情,然而似他這種多情男子,在濁世中也實在少見,不知薛氏奶奶幾生修到這種夫婿,真令人羨殺妒殺。胡思亂想了一會,不覺和衣睡倒。 朦朧中恍惚床橫頭那扇小門開了,閃進一個人來,正是如海。邵氏大驚,覺得四肢麻木,動彈不得。眼看著他走近床前,笑問你可認得我嗎?邵氏定睛一看,才知此人並不是如海,卻是自己丈夫,夢中似乎丈夫尚在,又似從遠方初回,久別重逢,不勝歡喜,便攜手入幃,解衣共枕。一覺醒來,仍是孤衾獨擁。邵氏一骨碌坐起,那時電燈十分明亮,壁上自鳴鐘將交兩點,夢中情形,歷歷如在目前。再看那床橫頭一扇小門,果然半開半掩著。邵氏慌忙推上了門,在穿衣鏡內,照見自己兩腮紅得似染著胭脂一般,心頭兀自突突亂跳。呆立多時,定一定神,松了衣鈕,又長歎一聲,才上床安睡。正是:非色非空原是夢,疑雲疑雨總關情。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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