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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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裡,忽聞陳太太在床上咳嗽,王氏婆媳恐他醒了聽見,不便再說下去。那時電鈴愈響得利害,李氏慌了手腳,急忙忙跨下床沿,趿上鞋兒,也來不及點燈,暗中摸索的走出臥房開門去了。邵氏止他不住,只得也披衣下床。還不曾舉步,聽得外面噗通一聲,似乎重物倒地聲響,接著幾聲啊喲。邵氏聽出是她婆婆的聲音,不覺大吃一驚,慌忙點上燈火奔出去觀看。才跨出房門,可巧一陣風來,又把燈兒吹熄。邵氏無奈,重複回進裡面,在梳粧檯上摸得自來火,劃著了一枝,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燈罩。誰知這燈罩在火上薰熱了,燙得邵氏嫩皮膚上生痛,放手不迭。那一隻手中的自來火梗又燒到指邊,邵氏一口吹熄,重複燃火,點上了燈,一手遮著風,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走到天井內,見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當地,地下淌滿了水,那一隻養金魚的磁缸,連木架倒在地下,跌得粉碎,還有幾尾二寸餘長的金魚,卻在石板上不住的跳。燈光底下,照見麟甲燦然,很是好看。邵氏置燈在地,雙手來扶她婆婆,一面問她怎麼了。李氏搖手道:「你快去開門讓他家少爺進來,我不過閃了腿,不打緊的。可惜很好的一隻金鯽魚缸,被我砸碎了,那真是難以為情呢。」 邵氏聽她這般說,只得移步上前開門,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點鐘光景,左等也沒人開門,右等也沒人開門,不由心中氣憤,暗想家中用著許多人,難道都是死了的,按了天半藥水鈴,怎麼還沒有聽見,明兒非得一個個打發他們滾蛋不可。一發狠,便豎起右手無名指,抵在電鈴上拚命的按。果然不多時,便有個人出來開門。如海滿腔怒氣,正沒處發洩,見門開了,料想開門的是松江娘姨,也不問皂白,夾臉一個巴掌,只打得邵氏半爿臉兒麻木,雙腳向後倒退了幾步。如海一掌打去,手指觸在那人臉上,覺得皮膚又細又滑,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不覺心中一動,暗想怎麼松江娘姨的面皮,今兒變得嫩起來。仔細一看,才知打錯了人,而且所打的不是別個,正是自己眠思夢想千方百計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兒,不覺心膽俱裂,連說:「該死,怎麼嫂嫂親自出來開門?我還道是松江娘姨呢!方才一失手,不知可曾打痛了尊龐沒有?」 邵氏無緣無故,吃這一掌,不覺滿臉緋紅,又羞又痛,心中又記掛著婆婆此時還坐在濕地上,腿上的傷勢不知有無大礙,急於要去問個明白,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話,掉頭逕自進去。如海好生著急,緊緊踉隨著邵氏,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氣,這都是我瞎了眼珠之過,我打了嫂嫂一下,請嫂嫂打我十下,殺殺水氣何如?說時已到天井以內,如海一眼看見李氏盤膝坐在地上,旁邊放著一盞火油,燈照見金魚缸已被打碎,水流滿地,不覺吃了一驚,忙問怎的?李氏見了如海,連稱慚愧,又約略將開門誤碰魚缸之事說了一遍。如海聽說,頓足痛駡娘姨們該死,明兒一定攆他們走路。一面慰問李氏可曾磕傷,明天須得請個外國醫生看看才好。李氏連說不打緊,便要撐起身來。如海慌忙幫同邵氏將她挽進臥房,這時候張媽與陳太太也驚醒,聽說李氏跌傷,都披衣起來觀看。如海趁這個當兒,又向邵氏賠罪。邵氏見他滿面惶恐,反覺有些過意不去,暗想他平日待我們很是誠心誠意,不比薛氏那般陰險。況且今夜這件事,也出於無心,兼之暗中不易辨別面貌,若教我在門外站了這許多時候,也不免焦急,況他男子漢的性情,怎不動怒呢。想到這裡,滿腔怒氣,早已消滅得無影無蹤了,便向如海瞪了一眼,低聲道:「誰不知道你失手呢,多說什麼,給他們聽見了好聽麼?」 如海聽了,如釋重負,偷眼瞧眾人都不在意,即忙附和著眾人,問李氏傷勢如何。李氏腿際雖覺疼痛,當著眾人,還說不打緊。如海命她好生將息,明天一準請個外國醫生來替你診治。李氏聽他說出外國醫生,不覺著了慌,央告如海不必去請外國醫生,若請了外國醫生,只恐我這條老腿要保不住了。如海笑道:「那事你不須害怕,所說的外國醫生,並非外國人,仍是我們中國人,不過他在外國醫院中學得些皮毛,回來掛上塊西醫的牌子,處處摹仿洋派,出門帶一個皮包,包內裝幾瓶有若無的丸藥藥水,遇著害熱病的給他瀉一瀉,遇著害虛病的便給他補一補。講到脈理一層,他還睡夢中也沒有考究,所以要加上這外國二字者,無非想多收病家幾塊醫金罷了。此中情狀,惟有我們藥房中人最為明白。因醫生與藥房,本是通同一氣,我所請那個醫生,便是我們藥房中所雇用的西醫黃可安,他在傷科上很有些閱歷,因他是仁濟醫院夥計出身,服侍跌打損傷的病人最多,我提拔他做了大醫生,他十分感激於我,事事聽我指使。況且你腿上又不生什麼腫毒,包你不致截掉便了。」 李氏聽說才略略安心,如海又安慰了一番,自回房去。陳太太等也重複安歇。可憐李氏這條腿足足痛了一夜,自己又不肯呼喚,在床上不住的翻來覆去。邵氏明知其意,因她竭力隱飾,不便說破,想起她這般年紀,遭此痛苦,雖因她自己多事所致,然而若不依人宇下,焉致如此。便是我适才被如海打這一下耳括,也無緣無故。雖說如海失誤,究系我終身大辱。目下我同婆婆一樣,婆婆痛在身上,我卻痛在心頭,一般的不可告人。若使我丈夫尚在,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一邊想著,眼眶中不知不覺的滴下淚來。因此她也陪著李氏一夜無眠。次日天色大明,他們倆正矇矓將次睡著,忽聞客堂中一陣喧鬧。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裡發作下人,並不在意。隔了一會,松江娘姨送麵湯進來,張媽悄悄問他少爺可曾息了怒嗎?松江娘姨回說:「少爺早起,雖然有些發怒,卻並沒說我們什麼,還叫我們不必聲張,急匆匆逕自出門去了,我們正在納悶呢?」 張媽道:「你們昨夜未免太大意了,怎樣這般好睡,難道一些聲息也沒有聽見嗎?」 松江娘姨道:「原為著沒有聽見,若聽見了,也不致鬧出這岔子咧。你說我們好睡,難道你倒聽見的?」 張媽道:「誰說不曾聽見,我還親自起來的呢。」 松江娘姨驚道:「你既聽得,為何不叫喚我們一聲,莫非你與這班毛賊通同一氣的嗎?」 張媽怒道:「你瘋了麼?誰做賊來?」 松江娘姨道:「若沒有賊,這一對花瓶自鳴鐘哪裡去了?」 張媽詫異道:「你說些什麼?」 松江娘姨道:「你說的又是什麼呢?」 張媽道:「我說的昨夜少爺回來,按了半天鈴,你們都沒聽見,王家太太親去開門,黑暗中跌傷了膝蓋,你說什麼賊不賊呢?」 松江娘姨聽說,知是誤會,不覺笑了,因道:「我說的是今天清早,我們起來看見前門大開,廳上的花瓶自鳴鐘都被扒手偷去,我便去告訴了少爺奶奶。奶奶的主意,要報巡捕房,幸虧少爺說為數甚小,不必大驚小怪,又叮囑我們不許在陳太太王太太跟前聲張,我方才一進來,你平白地問我那句話兒,我只當你也知道了,誰知你是纏錯的,目下我告訴了你,你卻千萬不可對他們露口的呢。」 說著,用手向陳太太等臥榻這邊指了兩指。張媽道:「理會得。」 松江娘姨放下水壺自去。邵氏聽得真切,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閉門。如海又急於跟他進來,後來亂哄哄鬧了一陣,竟忘卻關閉大門,不料因此失竊,心中不免又添幾分懊惱。再看李氏睡興正濃,自己披上衣服,輕輕跨下床沿。張媽見了,笑問奶奶起來得好早。邵氏笑了一笑,也不回言。張媽慌忙倒水給她洗臉。邵氏洗罷臉,穿好衣服,呆坐一旁。張媽問她可要梳頭?邵氏回說不必。半晌,陳太太起來,見了邵氏,問她婆婆傷勢如何?邵氏回說她此時睡著了,大約不妨事的。陳太太聽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但願大家太平無事,佛菩薩也該可憐我們出來是避難,並不是出來尋歡作樂的呢。」 邵氏也不作聲,看陳太太洗過臉,撲罷粉,畫好眉毛,張媽替她梳了頭,外面已送進早膳。邵氏將她婆婆喚醒,問她可要吃早膳,李氏腿際轉側十分疼痛,便說不餓。邵氏也只淺淺的吃了半碗薄粥。陳太太卻吃了四碗有餘。用罷早點,碗筷還沒有收下,忽然外面皮鞋聲響,只見如海同著個洋裝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那人手中還攜著一隻皮包,邵氏知是昨夜所說的外國醫生,故也並不回避,看如海帶他到李氏床前坐下,順手把皮包放在枕邊。李氏伸出右手,那人一手把住她的寸關,一手在懷中摸出一隻鋼表看了一看,點點頭似乎會意。又問李氏傷在何處?李氏說是傷在右腿膝蓋,那人將李氏身上所蓋的棉被揭開,用手輕輕在她右膝蓋上按一按,李氏禁不住呼痛。那人對如海道:「這位太太膝蓋骨已碎,很不容易醫治,只恐還要耽擱些時日,最妙住到醫院中去,每日早晚兩次看治,或者可以早些時收工。」 如海道:「很好。」 李氏驚道:「醫院中去嗎?那可不行。我寧可把這條腿爛了,決不願意到醫院中去的。」 那人道:「太太不必固執,醫院中並不怠慢你老人家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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