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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友通道:「汪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我怎敢將家務奉瀆,不過先兄故後,還有些遺蓄,寄存尊處,當時原說明待志敏成家時歸還。目下志敏已亡,令媛與他既未成親,婚約當然無效,然志敏寄寓貴府年餘,那一筆飯食之費,勢不能令你老先生吃虧。還有醫藥棺衾之資,都不妨在此款內扣除便了。」

  晰子接口道:「死者屍體未寒,足下何必曰利。況且兄弟今天請足下來此,也並非為的是結算飯食帳目,足下又何須急急的講到這一層上去呢。」

  說罷,哈哈冷笑了一陣。友信滿面羞愧,隨著晰子到書房中坐下。晰子又替他介紹與黃萬卷、錢守愚、楊九如等一班紳董見過了。友信見這邊人多,而且都是報上有名人物,明知自己萬萬不是他們的對手,因此把一夜工夫預備下的說話底稿,都埋沒在肚內,一句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諾諾,由他們調度。晰子此時,當著眾人,擺出演說時的姿勢,放出極沉痛的聲音,未曾開口,先歎了個一唉字,才接著道:「小婿這場病勢,真可謂平地風波。得病那天,早午還是好好的,傍晚忽稱腹痛,愚夫婦即忙替他延醫調治。據說是寒食相鬥,並無大礙。服藥之後,日見減輕,不料大前天午間,忽然變了病候,當即請了有名的某醫生診察,也說風邪內侵,須服表散之藥。誰知隔宿忽而腹瀉不止,遂致名醫束手,延至昨夜身死。」

  說到這裡,即在身傍掏出一塊醬油色的白手帕來揩眼淚。照演說常例,說者流淚,聽者便該拍掌。眾人因晰子此時並不在演說臺上,未便照例行事,因此雖然把雙手合了攏來,卻還沒發出聲音。晰子揩罷眼淚,又長歎一聲道:「可憐小女得信之後,一連暈絕數次,痛不欲生。經愚夫婦一再開導,她才略減決死之心,卻指天自矢,誓為未婚夫守節。」

  眾人聽到此處,那兩隻手心癢得再也忍不住了,便不約而同的一齊鼓起掌來。友信心中雖覺難受,面子上卻不能不陪他們拍手。晰子頗為自得,又道:「我因小女與志敏雖有婚約,尚未成親,故曾勸她不必固執,不料她反尋死覓活起來,累得愚夫婦足足提心吊膽了一夜,今天趁她夫叔梁友信先生,與諸位都在這裡,小女的事情,應該如何處置,還求友信先生與諸位大才一決。」

  說罷,黃萬卷顛頭播腦的道:「有是哉,子之迂也。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華周杞良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令愛既有守節之心,足下豈無成仁之念者哉。」

  錢守愚、楊九如都道:「萬卷先生高見極是。晰子先生令愛,能為未婚夫守節,也是我們上海地方上的光輝,我們身為紳董,理宜提倡,以褒節操。」

  友通道:「這件事據兄弟看來,恐有幾層未便。一則汪先生的令愛,年齒尚稚。二則與小侄尚未成婚,終不能為正式夫婦。三則守節若居杜家,于名義上不合。四則贍養之資何出?」

  晰子道:「那卻不妨。第一層小女年紀雖少,立志甚堅。第二層俗有抱牌位做親之例,仍可拜堂,作為正式夫婦。第三層不居母家,可以另租房屋。第四層贍養之資,志敏還有遺產,足夠小女度日。」

  友信慌道:「這遺產還須顧及先兄將來立嗣呢。」

  晰子道:「親翁亡後,遺產原劃分兩分。一份歸我暫管,一份尚存尊處。尊處一份,可作親翁立嗣之用。我處一份,便作小女守節贍養之資便了。」

  友信才沒話說,眾人都贊晰子辦事公平,趁此時死者還未入殮,事不宜遲,快快請節婦出來,行了吉禮,然後成服。晰子也以為然,因即招呼預先雇下的清音、禮生人等,立刻預備。客堂中擺下香案,高燒紅燭,請錢守愚、黃萬卷二人作了陰陽大媒,又命一個娘姨捧了志敏的牌位,站著等候。裘氏聞此消息,氣得躲在房中,不肯露面。晰子親自到女兒房內,對如玉說了。如玉害羞不肯出去。晰子道:「你若不出去,便是不肯守節了。」

  如玉無奈,只得勉強換了吉服,由傭婦扶著出來。眾人見她玉容憔悴,鬢髮蓬鬆,雙眸紅腫,淚滿香腮,好似一株帶雨梨花,宛轉欲絕,都覺得憐惜之心,油然而生,深悔附和她父親,令這樣一個嬌好女郎,嘗一生淒涼寂寞的苦況,未免太過分了。只聽得那班清音一陣陣吹打,掌禮的直著喉嚨,高喊了幾聲跪拜,接著叩見叔父,如玉已成了梁氏的未亡人,仍由傭婦扶回房內。外邊換去吉服,重為志敏安排入殮。這天的事,直忙到上燈時分才止。友信回到家內,他妻子程氏,忙問怎麼去了一天,那邊的事如何料理?友信大略說了一遍,程氏不勝氣憤,因道:「如此說來,那五萬存款是不能收回的了。」

  友通道:「他不來算計我們,已是萬幸,還望收回什麼!」

  程氏道:「他既霸吞我家的存款,我們何不告他一狀。」

  友通道:「你說得好現成話,他乃是當地紳士,而且有女兒守節的大題目,打起官司來,必占勝利,論不定還把我們的都判給了他,那時豈不成了偷雞不著失把米嗎!」

  程氏聽說,不覺破口大駡,上海紳士真不是人,面子上仁義道德,肚子內男盜女娼,生下女兒,假意守節,吞沒人家的存款,我們廣東人決不出此。友通道:「你也不必罵了。為人須要知足,我與友才在祖父手內,已分了家,去年友才身死,我乘機管理他一半家產,那時我只圖在志敏未成家前博些利息,不料目今完全落在我手,也是件意外之財,不能當作什麼正當遺產。況且姓汪的取那一半,也有些名分,何必大家經官動府,弄得兩敗俱傷。」

  程氏一想,果然丈夫的話,句句有情有理,自己也不再多說。這一來只造化了晰子,那五萬金的存款,仍沒有吐出半個。然而他猶恐外間有人說他的壞話,故與黃萬卷等商議,替女兒編輯專集,表場貞節,一面登報徵求題詠。這風聲一傳,果然有許多好事者,做詩的做詩,填詞的填詞,稿紙便和雪片般的投來,鬧得晰子、萬卷二人,頭昏腦悶,目迷五色。那時有一位報館主筆,聽得這件事,頗為感動,也想做幾行送去,當下便濃濃的磨了一硯墨,隨手抽出一張花箋,鋪在面前,提筆寫道:千古恨,釵鳳兩分飛,泡影因緣留幻跡。正在構思下句時,忽然有個人推門進來,問道:「今天還沒發稿麼?」

  主筆道:「早完結了。」

  那人道:「你還寫什麼?」

  主筆道:「我前日見報上登著有個少年女子,為夫守節,徵求題詠,所以想填幾闋望江南送去,此時才做得半段呢。」

  那人笑道:「你還有這些大工夫去管閒事呢。今天是十一月初四,離花界選舉發表之期,只有四天了,西安坊秦可卿那裡,差人來了四五次,情願出十塊洋錢,買一個總統,你只肯給他一個都督,究竟你的意思,要把總統給誰?還有誰肯比秦可卿多出錢的呢?」

  主筆道:「三馬路邂仙館,不曾重托我們給他留下個總統嗎?」

  那人道:「話雖有的,但不知他能出多少?」

  主筆道:「此時且不必問他,最好我們先行發表,發表之後,再向他說,至少也須敲他五十番出來。他若不肯,我們只說某某出四十塊,只做得一個副總統,你做大總統的,非得五十塊不可,那時不怕他不情情願願拿出五十番來。」

  那人道:「這樣辦法,很不妥。倘若發表過了,他仍不肯拿出錢來,我們豈非白白送掉一個總統麼!還是與他先講明的好。」

  主筆道:「那也未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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