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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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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雙方得利姑息爭端 一榻橫陳快談報館 如玉這一暈,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待她悠悠醒轉,一睜眼見父母俱在她床前。她母親半片身子,斜坐在床沿上,雙手捧著自己頭顱,口口聲聲叫我兒醒來。口內喚著,眼中熱淚,卻如雨點般的直淌下來,都滴在自己臉上,與自己的眼淚混在一起。又見父親站在旁邊,雖然沒甚說話,看他雙眉緊蹙,也含著兩眶眼淚。如玉覺得一陣心酸,兩行血淚,又如江河決口一般,滔滔不絕的自眼眶中直湧出來。 晰子見此光景,想起自己單生一女,今年十六歲了,品貌既美,學問更優,巴巴替她擇了個如意郎君,卻又天不永年,未婚夭折,紅顏薄命,不料應在我女兒身上。天啊,我汪晰子一生作事,還沒有什麼大過,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令我處處失意呢?想到這裡,不由他不虛擲幾滴眼淚。其實他心中還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志敏的五萬金存款,志敏既死,此款在勢不能不交還他家屬。然而我已將此款散放在外,有些存莊生息,收回卻還容易。有的做著押款,期頭未到,不能追索。還有一萬銀子,押著一所住宅,言明以一年為期,逾期即將房產作抵。此宅以時價計算,足值一萬五六千金,到期只有一個月了,聞得前途已無贖回之意,將來期限一到,產業便是我的了。目下既要歸還存款,我又未便將沒到期的押款房屋抵賣,勢不能不向業主道款。業主若將此屋賣去,至我不過還我一年本利,那時我豈非一場空歡喜麼!而且這五萬銀子,在我手中一年之久,我為著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賠了多少腳步,就這樣的還他,未免心不甘服。志敏倘若不死,他今年十六歲,至早須待二十歲成家,四年之間這五萬金在我手中,照我這般的心計,至少也得變成十萬,那時我照約把五萬歸還志敏,自己還有五萬餘頭。再盤他十年八年,同不成了個數十萬家財的富翁麼!不料志敏一死,此款隨他俱去,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財奴。常言道:命裡窮,拾著黃金變作銅。我數十萬家資,穩穩的拿在手中,還被閻王老子奪去,豈非與拾了黃金變銅一樣麼!因此他方才所灑的幾滴眼淚,一半疼著他女兒不幸,一半還為著自己的錢財呢。裘氏見女兒蘇醒轉來,才定了神,心頭兀自突突亂跳,即忙把一方已漬得半濕的手帕,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淚痕。無奈如玉兩眼中還不住的流淚,一邊拭著,一邊又水汪汪的淌了滿臉。裘氏含悲忍淚,叫了聲:「兒啊,你也不必哭了,大約你與志敏沒有姻緣之分,故有這番磨折。」 如玉聽說,心中好似刀絞一般,拚命撐著坐起身,一手緊緊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母親你說什麼?難道他真死了嗎?」 裘氏帶著悲聲:「志敏是五點半鐘斷的氣,此時已將近半夜十二點鐘了。剛才我們因志敏歿了,忙忙碌碌連夜飯也沒空兒吃,倒把你忘了。到十點鐘敲過,我們端正夜飯吃時,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來。誰知找到這裡,見你暈倒在床上,可把我們嚇壞了,輪流著叫喚了兩個鐘頭,至今還沒有吃飯呢。如今好了,你也醒了,乖兒子,你心裡覺得怎樣,方才如何暈過的。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應該想想清楚,別隨意糟蹋自己身子,倘若鬧出三長兩短,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麼。」 說著,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將起來。如玉聽罷,把手一松,呆了半晌,心中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身子和騰雲駕霧一般,眼前白茫茫不見一物,只有志敏站在遠處,伸著一隻手,似乎招她同去。如玉向前一湊,恰與裘氏撞了個滿懷,把裘氏嚇了一跳,忙問怎的?如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著了魔,又覺一陣心酸,淚如雨下。裘氏勸道:「你住了哭罷,人死不能複生,好在你與志敏雖已放定,尚未成婚,將來不難……」 如玉聽到這裡,不覺心膽俱裂,止不住放聲大哭道:「母親說些什麼,做女兒的豈是朝三暮四之流。俗語雲: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既已許字姓梁的,自然生為梁家人,死為梁家鬼,焉能再存別念。母親啊,你若要做女兒的死,很是容易。若教做女兒的改嫁,卻萬萬不能。」 裘氏大驚道:「你小小年紀,怎說起這種話兒來了?守節二字,談何容易。況且古來的烈女,也都是嫁後亡夫,才立志守節,從未有未過門的節婦。你自己不明大理,還不曾成親,便鬧什麼不事二夫。幸得此處沒有外人,若被外人聽見,傳揚出去,可不是樁笑話嗎!」 晰子接口道:「那也未必見得。昔戰國時衛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義弗嫁,父母欲奪而嫁之,共姜乃作柏舟之詩以自誓。這段故事,載在詩經上,委實是個未過門的節婦。」 裘氏聽說,向晰子兜頭呸了一口道:「誰要你講什麼古事呢!」 晰子正色道:「烈婦守節,本是萬古不磨的佳事。你自己不學無術,何必強作解人,還要掩沒古人貞節,真是豈有此理。況且人各有志,女兒既有守節之心,你做母親的,不該強奪她的節操。」 裘氏怒道:「那怕你才高缽鬥,學富烏龜,也不幹我屁事。我生來便是不通的,你有才學,請到外邊去賣弄。若在薑女前誇口,憑你吹上天去,也是半文不值。別的不說,你自己怎不想想,目下多大年紀了,膝下有幾個兒女,志敏這場病,若非你那夜惜著幾個牢錢,也不致不起。此時悔之無及,說也徒然。但你既害死了志敏,也該想個法子,寬寬女兒的心,不料你反講出這種斷命故典,慫恿女兒守節。你雖然輕輕一句話,女兒卻是一生一世的事呢。而且你我年已半百,只生得如玉一個,雖是女孩子,將來誰不望半子之靠,你平日常向我談及,若能為如玉揀一個殷實的男家,我們自己也有相連的關係。豈知你今天一張口忽然講出兩種話來,豈不是油蒙了心麼!」 晰子怫然道:「你這婦人好不講情理。豈不聞一女守節,五世升天,人家有了貞節婦女,乃是祖宗積德下來的,非同小可。剛才如玉的一番說話,我恐她還是一時哀痛所激,未必真有守節的心腸。須知守節不比殉節,殉節乃是一死以殉,都由夫妻平日恩愛所致。一旦鸞鳳分飛,乃求相從於地下。其實人死則魂魄俱散,怎能重逢地下。故一班殉節的,可謂世間之至愚,一定不關祖宗的陰德。講到守節二字,乃是生守故劍,誓不再嫁。有夫家的住在夫家,沒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那才是真正守節,只恐如玉雖有此言,實無此意罷。」 如玉聽了哭道:「爹爹難道也不知道女兒的心嗎?我是立志守節,決不改嫁的了。」 晰子喜道:「你若能如此,真是我汪氏門中之幸也。」 裘氏聽說,氣得渾身亂抖,把平日懼怕晰子之心,一時置諸腦後,也不說別話,站起身來,向晰子一頭撞去。晰子冷不防,被他撞了個大筋斗,跌得昏天黑地,不由的無名火提高三丈,大叫:「反了反了,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倫常舛亂,還當了得。」 裘氏見晰子站起了,想再撞他一跌,不料晰子此時早有準備,見她一頭撞來,即便夾手抓住了裘氏的髮髻,趁勢向後一拖。裘氏立腳不穩,頓時跌了個面磕地,髮髻也散了。裘氏吃了這個大虧。氣憤填胸,披頭散髮,便要和晰子拚命。如玉見父母為著她淘氣,自己不能解勸,又驚又恨,急得只顧痛哭。幸得外間的傭婦和幾個陪夜的人,聽得房中吵鬧,都奔來相勸,硬把晰子拖了出去。裘氏自己傷心了一陣,見女兒還在痛哭,便勸她不可聽老糊塗的話,你自己年紀還輕,不知獨守空房的苦處,將來由母親做主,與你相一個才貌雙全、遠勝志敏的夫婿便了。如玉一語不發,只是掩面流涕,枕邊已被痕濕透,半爿臉宛似浸在水中一般。 裘氏苦勸多時,見如玉仍執前見,賭氣回到自己房中,連夜飯也不吃,竟自己悶沉沉的睡了。次日便是志敏入殮之期,晰子預先打發人通知志敏家屬,一面請幾個相好的紳董,明說幫忙,暗中卻預備與梁家交涉時作為後盾。又雇了一班清音,一個掌禮生,帶著大紅結彩,待臨時應用。那志敏的族叔,名喚梁友信,住在虹口,聞了志敏兇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這天一早,便趕到晰子家去。晰子接見,帶著他去看志敏屍身,友信免不得假意灑了幾點眼淚,因對晰子道:「先兄只生得一個舍侄,目下又遭夭死,雖說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也是寒門不幸所致,論理我不能令先兄絕嗣,好在我今年春間新舉一男,大約是先兄一靈不昧,預為嗣續之地,我定必將這孩子立為先兄之後,以慰先兄在天之靈,汪老夫子以為然否?」 晰子冷笑道:「那是足下家務,我未便預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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