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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五回 呼將伯和尚鳴冤 慕共姜女郎矢志

  翌晨鐘鳴八下,便有一個人來找尋晰子。那時晰子正在樓上,聽來人一口寧波話,粗聲大氣的問汪先生在家麼,知道是商團會裡的朋友徐德權,即忙開了樓窗答話道:「德權兄請客堂內坐,我馬上便來。」

  德權連稱別忙,一面跨進客堂,背著雙手,默念他往常讀慣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軸,念到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晰子已下來了。德權見了他,兜頭作了個大揖道:「汪老夫子神機妙算,果然令人欽佩,即使諸葛孔明重生,也得自歎弗及。」

  晰子道:「莫非那話兒著了麼?」

  德權道:「非但著了,而且還有比這個更利害的把柄呢。」

  晰子笑道:「那更妙極了,不知是哪一件把柄?」

  德權道:「那人的臥房背後,不是有一間空房,你說他雙門緊閉,必有蹊蹺,我也疑心這一著,因此買通了鄰近一戶人家的小子,令他偷著去探看,果然不出你我所料,你道他回來說些什麼?」

  晰子道:「莫非裡面藏著違禁物品麼?」

  德權道:「比違禁物品還要鄭重,而且是兩個活貨。」

  晰子道:「那就難猜了。」

  德權笑道:「難猜什麼,房內並無別物,卻是兩個婦人。」

  晰子聽說,不覺直跳起來道:「果然藏著婦人麼?」

  德權微笑道:「你莫性急,這兩個婦人非別,一個七十餘歲,一個四十餘歲,乃是他們所雇用那個長工的母親和妻子呢。」

  晰子嘔氣道:「你怎的今兒清早趕來作弄我,那些話也值得吞吞吐吐,嘮叨半天的嗎?」

  德權笑道:「你別鬧,若是沒有關係的話兒,莫說你不願意,便是我也不願意說呢。那邊昨兒忽然來了一個尼姑,說是來望長工母親的,夜間也宿在那裡,聽說還要住幾天才去呢。這事雖與前途沒甚關係,我們卻可當他一件大大的把柄。兼之他還犯著那話兒,我們的目的,還怕不能達到嗎!」

  晰子拊掌道:「果然是絕好的機會,只恐那姑子走了,反為不美。事不宜遲,你們可曾佈置齊備了沒有?」

  德權道:「我們早預備下了,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便可依法行事。」

  晰子道:「我立刻便去,你們儘管依計而行便了。」

  德權聽說,辭了晰子,自去辦他的正事。晰子也換好了衣服,去拜見一個朋友。列位,方才他二人說了一大篇話,都是沒頭沒腦,令人無從捉摸,莫說看官們納悶,便是做書的也莫名其妙,只可丟過一邊。再說城內某處,有一所寺院,乃是龍華寺的分院,院中也有一個住持,還有兩名客師,一名香夥。這寺院雖只小小三間平屋,然而坐落地段,卻在四通八達的鬧市上,左右有幾處店房,乃是廟產。因此廟中僧眾,並不靠著替人家做佛事,拜經懺,打齋飯度日。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除開銷之外,還有些盈餘。那位住持和尚,也不喜歡興什麼糧船會,大佛懺,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錢財,因此成年的沒人上他廟中去燒香拜佛,所以那兩扇山門,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緊閉的。不知者不道廟中和尚愛清靜,故而閉門在內參禪打坐,其實裡面並不清靜,卻鎮日的牌聲括耳。這也難怪他們。常言道:靜極則思動。和尚雖說是佛子,卻並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怎能夠一塵不染,萬慮皆空。而且這廟中僧眾,即不念經,又不拜懺,閑著沒事,只可抹牌消遣。

  後來有幾位施主,見廟中很為清靜,的系賭錢的好地方,也便合了三朋四友,前去叉麻雀,抹骨牌,把一所天臺寺,險些兒變作聚賭場了。那住持的印月和尚,因有頭錢到手,也落得由他們去大賭特賭。好在關防嚴密,外間並不走漏風聲,毫無外人知道。那年革命軍起義,有幾處寺院,或被團體中人占去,作了事務所。或被學堂中人占去,作了校所。那時一班廟主,都著了忙,紛紛運動保全之策。這天臺寺的印月住持,也不免略起恐慌,經不起一班賭客,你言我語,都叫他不必害怕。有的說民政總長是我的母舅。有的說滬軍都督是我的外甥。還有一位叫陸佑之的道:「倘若有人占了你這廟去,我出錢照樣蓋還你一所,還怕什麼。」

  印月見抱腰人多,果然放心無慮。他廟中本有一所空房,那香夥因妻小住在鄉間,開銷很大,意欲接到廟中同住,印月起初不許,後來一想,現在自己所穿衣服,都是發給人家浣洗的,洗來很不清潔,有時還被他們偷去當了,而且鞋襪破了,也要自己動手補。那班縫窮的,都是粗針大線,做來十分難看。若有女人在此,必能處處隨意,我既不要她們的房飯錢,料想縫補衣服一事,也可叨她們的光了。打定主意,便對香夥說知,香夥喜不勝言,因即告假回去,接了他那位七十餘歲的老母和四十余歲的妻子到廟住下。印月恐他們出入礙眼,所以叫他們無事時不准亂跑,常把門兒閉著。這天合該有事,鄉間有座送子庵,那當家的姑子名喚佛心,與香夥的老母,乃是舊鄰,多天不見,心裡記掛得什麼似的,特地奔到上海來望望這位老太。

  雖然浦東與浦西只有一水之隔,然而他們倆見了面,好似他鄉遇故知一般,不知那裡來的這許多說話,直講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還沒有住,這夜佛心便宿在她們婆媳房中。次日印月與佛心覿面,打了一個問訊。印月見佛心年紀尚輕,眉目也生得清秀,那一顆蒼蠅打滑遢的光頭上,還不曾烙有香洞,不覺靈機一動,少不得用幾句佛經中的趣語去逗她。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幾句。不多時陸佑之同著一個姓吳的朋友來了,佛心並不回避。佑之見她是個少年尼姑,便唱著思凡下山的調兒,與她胡鬧。佛心本是個半路出家的尼姑,少時很有些閱歷,見佑之調侃於她,並不害羞,卻從旁指摘他的錯處。佑之知這姑子利害,想難一難她。因道:「我們叉麻雀三缺一,你可願意搭一腳麼?」

  佛心道:「搭一腳便搭一腳,難道怕了你們不成!」

  佑之大喜,令印月也搭一腳,印月假意推辭,嬲不過吳、陸二人苦苦相勸,只得允了。四個人扳風起位。佑之拿的是東風,坐在原處。印月板了南風,調在佑之下首。姓吳的西風,坐在佑之對面。佛心北風,與印月對坐。接著擲骰子,由佛心起莊。三男一女,興高采烈的抹起牌來。兩圈未畢,忽聽得後門外有人用一枚銅元輕輕的叩了三下,這是自己人的暗號,那香夥即忙開了門,忽見外面站著七八個大漢,一例的黃色號衣,見門開了,不問情由,頓時一擁而進,裡面抹牌的人,都不曾留意,兀自低頭叉著麻雀,那班人見了,齊聲吆喝說:「拿住,這和尚聚賭抽頭,容留婦女,藏匿尼姑,有玷佛地,還當了得。」

  說時遲,那時快,早有兩個人一躍上前,輕舒猿臂,將印月、佛心一對光頭,牢牢揪住,佑之與那姓吳的朋友見勢頭不好,也顧不得臺上的銀錢鈔票,拔腳便走。眾人並不攔阻,讓他們出後門逃走。此時可把佛心、印月二人嚇得面如土色,不知犯了什麼大罪,要這班商團大人,親來捉拿。又見佑之等人也跑得無影無蹤,益覺勢孤害怕。幸得那班人來勢雖猛,舉動卻還文明,不比平常捉賭的兵警,見了桌上的錢,便亂搶亂奪,他們卻秋毫無犯。為首一人,操著寧波土白,粗聲大氣的道:「你們把桌上的賭具銀錢,好生看守,不可亂了本來位置。這賊禿千萬不可讓他跑了。我此時前去報警,你們緊守門戶,休得縱令閒雜人等進出。裡面還有兩個婦女,倘若出來時,也須扣住」

  眾人都道理會得。那人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引著一個佩刀的警長,和兩名員警進來。看那人好不忙碌,告訴警長說:「和尚坐在這裡,尼姑坐他對面。這邊是在家人坐的,那邊也是個在家人,那兩個在家人都跑了,遺下的銀幾鈔票,都在桌上。和尚、尼姑卻被我們當場獲住」

  那警長聽了,點頭微笑,又對印月、佛心二人看了一眼。這警長本是南省人,此時因做了警長,覺得操著土白,很不好聽,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話,問印月道:「你這和尚,究竟什麼回事,同著尼姑打牌,可對咱說個明白,少停好重重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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