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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萬卷笑道:「這都是我詩中微旨。便是第一句蓋聞,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也有深意,今日索興給你們講個透澈罷。蓋聞者猶言非目睹也,周郎生於漢時,距今數千年,誰曾目睹,故我以蓋聞括之。至若魔力二字,原非我等舊學界所宜用。然而目今百事改革,我也不能拘泥這些小節,寧可降格以求。所謂魔力者,即法力之意。都督並非江湖賣藝之流,加以法力二字,驟看似乎不倫,但都督以一介書生,而能成此大業,豈非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乎!故我用魔力二字,隱寓都督為一介書生之意。講到門八面,其中七門果是上海城門,還有一門,你們諸位都沒有想到,那製造局的頭門,可不是也在這一夜攻開的麼?」

  眾人聽了,一齊拍手道:「果然萬卷先生設想高妙,實非我曹所及。」

  萬卷笑而不言,聽他們贊著,自己便舉箸夾那碗紅燒蹄子吃。誰知肉皮還沒有煎透,十分堅硬,兼之他得意極了,用力過猛,那只碗頓時大翻其身,肉湯滿桌橫流。萬卷捨不得糟蹋,慌忙伸頭下去,就檯面上呷湯。浩然聽他們人人都贊都督好,自己不敢說他的壞處,只得附和他們,唯唯諾諾了一陣。席散回家,悄悄把所擬的一張節略燒毀不提。

  且說晰子這夜又是醉飽而回,走到自家門首,已有十點鐘左右。晰子一抬頭,見樓窗口燈光透亮,不覺心中大怒。原來他賦性最儉樸,每夜八點鐘敲過,便命家中上下人等,一例熄火安歇,以省油燭,便在八點鐘以前,他家三上三下的住屋,也不准點三盞以上的燈火。他最忌的便是燈下看書,還有一篇極大的道理,據說燈下看書,既傷目力,又費油火,故此古人甯甘囊螢映雪而夜讀,不肯挑燈秉燭而夜讀者,所以保全目力也。家中倘有犯了此戒的,無論何人,定必大大受他一場申斥。單有他那位未婚的東床嬌客,即使明知故犯,也沒甚要緊,晰子反有些懼他。

  你道晰子這樣的人物,怎的怕起一個十五六歲的未婚婿來?其中卻有一段隱情。只因晰子年過半百,單生一女,取名如玉,他夫婦鍾愛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立意要替她攀一個有財有勢的男家。無如人心都是望高走的,一有了才,二有了勢,誰肯俯就和晰子這般人家攀親,故而晰子空有了個才貌雙全的女兒,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財勢雙全的快婿。後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家門戶,萬萬不配與財勢兩全之家攀親,只得改變宗旨,意欲揀一個不欲穿吃的人家,將就了事。

  恰巧有個做絲茶生意的廣東人,名喚梁友才的,與晰子在演說場中相識,晰子打聽得此人有十余萬家資,單生一子,年方十五,與如玉同庚,現在北洋公學讀書,生得一表人材,而且資質聰敏。晰子好生歡喜,即忙央人前去說合。友才素聞晰子在演說場中頗負盛名,又聽說他女兒生得如花似玉,便一口答應,擇吉行過聘禮。晰子的目的,也算達了一半。不料這年喉症盛行,友才一家上下,都染此病,那班沒要緊的人都陸續治癒,惟有友才夫婦,一對正主兒,卻相繼去世。他兒子志敏,寄宿校中,幸得逃過此劫。友才既死,便有一個近支族弟藉口志敏年幼,便欲管理友才的遺產。晰子是志敏的岳父,自然出場不許。講了好久,才議定不動產歸志敏叔父暫管,待志敏成家後歸還。動產歸志敏岳父暫管,也待志敏成家後交還。立了議單,彼此無話。自此志敏便寄居晰子家內,友才的五萬余金現款,都劃在晰子名下。晰子仗著他,在外間很掙了些市面,因此不敢得罪志敏,便遇著生平最犯忌的燈下讀書,也眼開眼閉的由他,故而他妻女有時借著志敏出面,桌上攤了一本書,他們卻在旁邊借光作事,否則便要熬黑暗世界的滋味了。

  這夜晰子見樓上燈火未熄,便怒氣衝衝的奔上扶梯,心中估量,大約又是志敏貪看小說,尚未安歇。此時十點已過,六點鐘燃燈,至此已過四個鐘頭,豈不太費膏油。雖然他還有錢存在我處,然而古人節衣節食,崇尚儉德,豈可為了貪看這種無益的小說,耗費許多火油。我已縱容他多次,今兒若再不整頓,將來作何了局。想著已跨進房內,一眼看見桌旁坐的,並不是志敏,卻是他夫人裘氏,與女兒如玉。兩個人都是愁眉苦眼的,似乎懷著重大心事一般。晰子不勝詫異,因道:「你們為何此時還不安歇,難道火油不是錢買的麼?況且目下油價又漲了許多,一鐵箱老牌美孚油,至少要一元八角幾分大洋,以洋價一千三百文計算,可不是足足二千四百余文麼?化了二千四百余文一箱火油,若不用他一年半載,豈不大傷元氣。這句話不是我屢次對你們說的嗎?你們那一遭不當作耳邊風。須知樹以枝葉為本,人以錢財為先。有錢使得鬼推磨,你們休得小看了這錢財二字呢。」

  裘氏正色道:「你休嘮叨,志敏病了,應該想個法兒,才是道理。」

  晰子吃驚道:「志敏早起,不是好好的麼,怎的忽地害起病來?」

  裘氏道:「他吃晚飯時還是好端端的,吃罷了飯,忽然雙手捧著肚子,說是腹痛,我只道他誤吞了蒼蠅、螞蟻之類,教他睡一會,出個恭便能好的。誰知他睡下去,更痛得利害,只是在床上打滾,我們嚇得沒了主意,意欲請醫替他調治,又因天色晚了,那班大夫的脾氣,寧可坐在家裡沒人請教的,若請他出夜診,便要醫金加倍,轎資若干,准給他敲一個大大竹杠去。你回來知道了,一定不以為然的。若說聽他疼痛,又著實令人害怕。幸得他方才略略好些,此時已睡著了。誰你知一回來,不問皂白,只顧抱怨我們點火,我們誰不想早些安歇呢!」

  晰子皺眉道:「天有不測雲風,人有旦夕禍福。肚痛的緣故,不是誤吞微蟲,便是著了冷,一定沒甚要緊,你們盡顧放心熄火安歇便了。」

  話猶未畢,忽聽得裡面志敏又哼將起來。晰子即忙奔進了內房,房間內沒燈火,黑洞洞的。晰子性急慌忙,冷不防當地橫放著一張長凳,晰子一腳跨去,絆個正著,只聽得噗通一聲,連人帶凳倒在地下。裘氏慌忙舉燈來照,見晰子已撐了起來,摸摸額角上,起了胡桃大一個疙瘩,只因不准點火,是自己的主意,不能怪別人,只說:「你們怎的把長凳放在當路?」

  裘氏也不理他。晰子見志敏睡在床上,哼哼不已,雙手捧著肚子,身子蜷曲得似彎弓一般,額角上的汗珠,足有黃豆般大,面色鐵青,嘴唇皮都發了白,知他腹痛得利害,問他此時可覺得好些,志敏只是搖頭。裘氏便催晰子快去請大夫來,替他診一診,他今夜腹痛得很有些怪氣,倘若大夫說沒甚要緊,那就可放心了。晰子道:「你怕什麼!頭疼肚痛,從來沒有大病的。他一定是誤吞了蒼蠅螞蟻之類,此時在腹中發作,所以疼痛,少停瀉一次出出空,便不打緊了。如其請了大夫來,這班人都是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有生意上門,豈肯輕輕放過,定要造出許多病源來嚇人,他好一趟一趟的看下去,享病家的醫金供養。有時還要用養病之法,把病人養著,不替他治好,也不給他治壞,這都是做醫生的不二法門。我知道他們訣竅的,豈肯上他們的當麼。你們休得著急,我家現放著一部木板的驗方新編,待我查一查看,誤吞諸蟲,應用什麼藥,吃下去一定靈驗。」

  說罷點了根紙煤頭,大步奔下樓去

  一會兒忽然直著喉嚨,大叫阿呀不好了,你們快來。裘氏慌忙另點了一盞燈,走到下麵。原來晰子素患近視,點著紙煤頭兒尋書,不料書簽在火上燃著了,險些兒燒了他這藏書庫,幸得他手快,把火撲滅,無如書還沒有到手,只得叫人下來幫忙,當下裘氏的燈一到,晰子便把一部驗方新編抽在手中,一口將裘氏手中的火吹熄了,才暗中摸回樓上,在燈下一門一門的查看。好容易查到肚腹門,見第一節便是腹痛辨症。上寫著:臍眼上痛者,食痛也。臍眼下痛,熱手按之不痛,或其痛多隱,或痛如刀割,或吐或瀉,或痛甚而覺有冷氣,皆寒痛也。手按之更痛,冷物熨之不痛,或自下而痛上,或時痛時止,腹滿堅結,皆熱痛也。時發時止。痛在一處而不移者,或有硬塊起者,蟲痛痞痛也。又聞煎炒食物香氣則痛,痛時口吐清水,或口渴者,亦蟲痛也。晰子不料腹痛有這許多名目,看了反覺得茫無頭緒,不知志敏的腹痛,究竟是冷是熱,是蟲是食。

  問志敏時,志敏自己也不知上痛或是下痛,硬痛或是軟痛,只說疼痛難禁罷咧。晰子生平雖足智多謀,至此也不禁呆了。還是裘氏說:「吃藥不比得兒戲,吃下容易,要他吐出來可就難了。我勸你不必在驗方新編上考究罷,聽說藥店裡有一種午時茶,吃腹痛最是靈驗,而且價錢又不貴,每塊只消一二十文已夠,何不買一塊來給志敏吃了,看他有效沒效,再作計較。」

  晰子聽她說話有理,也點頭稱是。摸一摸身畔。尚餘五六個銅元。料想夠了,因命妻女留心門戶,自己上街去買藥。離他家一箭之遙,有一家藥鋪此時尚未收市。晰子走到門口,卻又躊躇不跨進去,暗想午時茶一物,乃是夏季藥店中備著送人的,何苦化錢去買。無奈此時已交秋末,而且這家藥店中的人,又並不相識,未便上去討索。自己有一個朋友,現在小南門外薑衍澤堂藥店內,何不問他去討一塊,雖然路遠了些,卻可省幾個錢兒。想罷,徑奔小南門而來,那時薑衍澤已收了市。晰子敲了半天門,才見牌門板上的一扇洞門開了露出半爿面孔,問晰子做什麼?晰子回說找人,因把那朋友的名字說了。那人道:「已睡了,你明兒來罷。」

  晰子道:「不行,我今兒有非常大事,非得與他面談不可。」

  那人信以為真,即忙開了門,延晰子進內坐下,再去喚他朋友。這朋友恰巧解衣將睡,聞有朋友找他,還說有非常大事,不覺嚇了一跳,慌忙披衣趿履奔到外面,見是晰子,便問汪先生夤夜來此,有何見教。晰子見他睡而複起,頗覺不好意思,未便將來意說出,只可先用別的話與他鬼混了一陣,落後始說要幾塊午時茶,那朋友即忙包給晰子,晰子接了,稱謝辭出。這人細細思想,覺晰子此來並無什麼非常大事,反誤了自己一場好夢,便把喚他的小夥計抱怨了幾句,連稱晦氣,重複回房睡覺不提。且說晰子捧了一包午時茶,不由心花怒放,急匆匆奔回家內,誰知在藥店中講話工夫大了,志敏腹痛一會,已沉沉睡去,便是他妻女也都滅燈安歇。晰子暗中摸索的走到樓上,把午時茶向桌上一拋,解去長衣,打了一個呵欠,直挺挺的躺上床去,不一時便呼聲大震。正是:但使金錢牢固守,何妨性命等閒拋。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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