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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徐氏不言語了。蘭因聽他這般說法,便奔回房中,嚎啕大哭。徐氏也掩淚上樓。浩然自覺沒趣,回到家中,愈想愈恨,當時便打發家人出城,到陳太太那邊送信,自己草了一張節略,預備告知會長,與軍政府大起交涉。他這會叫做舊學維持會,會友一大半是本地紳士,其餘不是詩人,便是詞客,真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沒一個不是聖人之徒。這天正值會中開會,因此會友到的很多,今日所開的不是職員會,也不是評議會,卻是聚餐會。與會的,每人派出小洋五角,因此都是空腹而來,預備著大嚼一頓,裝滿了回去。浩然到事務所時,已是燈燭輝煌,品字式擺看三桌筵席。那班會員,卻團團圍困在桌邊,考驗這幾隻冷碟。有一位錢守愚先生讚歎道:「這盆雞真好,又肥又新鮮,可惜東西不多,少停醮些芥末,吃他兩塊,真是其味無窮也。」

  說時覺得下嘴唇一涼,對面那位楊九如先生嚷道:「守愚兄留心尊涎,別滴在小菜盆子裡。」

  守愚聽說,慌忙把頭向裡一縮,只聽得韃一聲響,雪白臺布上,現出骰子大一點水暈。守愚十分慚愧,眾人都笑說:「錢先生未免忒性急了。其實這桌上就是一盆雞好,那盆白肚不是只有薄薄的幾片嗎。這盆松花也沒有變透。還有一盆熏魚,面上的白點,說不定有些發黴呢。」

  楊九如便舉著夾了塊熏魚,在鼻際聞一聞,咬一口嘗嘗道:「不覺得什麼呢。」

  又咬一口道:「果然有些黴氣。」

  更咬一口道:「還可使得。」

  說著,把餘剩的一齊塞在口內道:「我倒放肆了。」

  守愚道:「那有何妨呢。當年神農氏親嘗百草,也無非辨味而已。這盆皮蛋既未變透,不知可有些澀口?」

  說罷,伸手便想撈皮蛋。九如慌忙攔住道:「一之已甚,其可再乎!兄弟始作俑者,尚恐無後,守愚兄何必亦步亦趨呢!」

  守愚怒道:「這桌上的菜,難道單有你一人可以吃的嗎?在座諸公,誰不是出了五角洋錢才來的,要你獨霸一桌則甚?」

  九如笑道:「錢先生又要性急了,時候還沒有到呢,少停盡你的量吃便了。」

  守愚益發動怒道:「你說時候未到,為何方才自己吃了一塊熏魚呢?」

  九如道:「那是你說的,神農氏親嘗百草,無非辨味而已。」

  守愚道:「難道你嘗得,別人便嘗不得的麼?」

  九如笑道:「世間那有第二個神農呢?」

  守愚大怒,將帽子一摔,便要和九如拚命。眾人恐他們鬧出事來,忙將守愚勸住,守愚恨恨不已。忽然會長發令,命茶房喚酒,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十分歡喜。還有一班不能吃酒的,卻竭力反對,說今天聚餐,又要喝什麼酒呢。他們這班酒鬼,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那飯菜可不是占我們的光麼。」

  有一人發議道:「我們也有對付之策,他們喝酒,我們便吃菜,等而他們喝酒完了,我們菜也吃得差不多咧。」

  眾人都道此法雖妙,然而他們喝酒的能兼吃菜,我們吃菜的,不能帶喝酒,未免仍有些吃虧。但是會長的主意,卻也未便違背。浩然見眾人都記掛著吃局,會長也在忙忙碌碌,未便將自己的意見發表,悶坐一旁,預備發表意見時演說底稿。原來浩然雖是會中評議員之一,卻從未發過一句議論。每逢評議會期,他不過恭陪末座,聽他人高談闊論,自己惟有舉手贊成,卻是拿手,餘下的都是外行。今天心中懷著這事,便和考場內出了難題一般,左思右想,終覺不能加都督一個十惡不赦的罪名,因此錢、楊二人爭執,以及眾人議論,都聽而不聞。

  不一時酒已送到,眾人紛紛入席。浩然胸中話稿還沒有頭緒,便懶懶的挨在會長一桌上坐下。這會長姓汪,號晰子,世居上海,算得是一個土著,常和一班紳董往來,遇有結社開會等事,無一處沒他的足跡。他自仗口頭來得,老著一張面皮,到處演說,博得幾聲拍手,明天報上便大大登著他的名字,說某處開會,汪晰子君登壇演說,聞者鼓掌云云。他雖然一派口頭熱心,然而自己的名氣,卻愈吹愈大,便有幾處會中請他做名譽贊成員,舊學維持會,也公舉他做了會長。他任事以來,第一件發起的便是聚餐。因他酒量很好,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紹興酒。而且飯量也高人一等,每次聚餐,他和別人一樣的出了五角洋錢會份,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有些人雖然不服他,無如酒飯量都不是他的對手,卻也無可奈何。

  這夜晰子一入座,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再向同席諸人一看,見都是些老弱殘兵,惟有楊九如卻是個勁敵,暗道不好,這壺酒在他手內,少停准得吃他的虧,須要設法收回才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當眾宣言道:「今夜我們會中聚餐,乃是光復以來第一遭舉行,可謂難得的盛典。兄弟合該奉敬諸君一杯,為滬軍都督祝福。」

  一面說,一面在九如手中接過酒壺,替眾人斟了門面杯,緊緊執著壺柄,一手舉杯道:「常言雲:酒逢知己千杯少,大約與今日相似。」

  說著便一飲而盡。見眾人都不曾動,自己又滿滿的倒了一杯。九如見晰子喝酒,慌忙也呷幹了,伸手等他倒時,晰子只作不見,拿起筷來,把雞肉盆子推了一推,道得一個請字,眾人一齊下箸。九如急忙丟了空杯,搶箸在手,再看盆子內,方才錢守愚讚歎的幾塊又肥又新鮮的雞肉,已不知所往,單剩些頸項碎骨,賭氣不吃他,便換了路線,夾兩片白肚,一口吞入肚內。

  晰子見他吃白肚,即忙也搶一片吃了。有些吃不著白肚的,便吃薰魚,你搶我奪,霎時間四隻盆子,吃得乾乾淨淨。晰子吩咐上菜,茶房答應一聲,眾人都引領以待。只見茶房端上一隻大大的盆子,上面還蓋著一隻碗,向桌上一放,眾人不知是什麼美菜,覺得熱氣直沖,還夾著肉香,一齊張著銅鈴般大眼,看茶房把蓋的碗揭去,原來是一盤新出籠的饅頭,足有四五十個。這也是晰子的主意,他知道眾人都是餓著肚皮來的,菜少人多,慢慢的吃著酒,一定不夠,故而先把一盤饅頭,將眾人塞飽了,以下的菜,好自己受用。眾人怎及會長的心計,見了饅頭,不問好歹,搶來便吃。

  晰子微笑著喝著酒,見眾人吃罷了饅頭,才命人上別樣菜。此時眾人已有八分飽,果然吃時比方才文雅了許多。浩然意欲就此發表意見,又因剛才晰子說起為滬軍都督祝福等語,恐他與都督交好,一開口便是禍事,因此想試探晰子的口氣,再定方針。當下便問晰子道:「那日商團公會開會,不知會長可曾在場?」

  晰子笑:「我也算商團公會中一個名譽會董,如此大典,豈有不到之理。」

  浩然道:「大約都督也見過的了。」

  晰子道:「豈止見過,我還同他談了半點多鐘呢。這都督真是個革命偉人,我與他一攀談,便知他是一個特等能幹人物,怪不得能做非常事業,地方上出了這種都督,不可謂非地方之福。我們舊學維持會,須得公送他一塊匾,才是道理。匾上的字,須請黃萬卷先生大筆一揮,便題一方保障四字便了。昨兒我與李仰之兄談及,他說四字有些像城隍廟內的匾額,與都督不宜。我想來想去,覺得再沒有比這四字合式的了,正要請你們評議諸公,評一評議一議呢。」

  黃萬卷接口道:「我看一方保障四字,還不如功高於週四字更為的確。」

  眾人都說這四字新奇。萬卷道:「我遍閱諸書,覺得這都督二字,以三國演義為最古。當時吳國水軍都督周瑜,便是中國第一個都督,所謂功高於周者,猶言勝過第一個都督也。」

  眾人都說:「果然妙極,不知萬卷先生,怎樣想得出這種深奧的文字?」

  萬卷笑道:「這四字原從我一首詩中脫胎出來的。這首詩也是贊這位都督,雖只二十八字,卻也包括古今,可謂窮思極想的了。今兒不妨念與諸位聽聽。」

  說罷便搖頭晃腦的朗吟道:蓋聞都督有周郎,念了一句,又哼了半天,才續第二三句道:而況陳公魔力強。一夜攻開門八面,吟到這裡,見桌上三鮮碗內,還剩一個肉圓,即忙夾起,送入口中,一面嚼著,一面哼哼的念那結句道:滬軍都督姓名香。吟罷,眾人都道:「好詩好詩,不過第三句所謂門八面,不知指的是那八門?若說是上海城門,舊有六門,加上新開的尚文一門,也只得七門,還有一門,不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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