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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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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海道:「原來文錦兄也在這裡。」 說著,跨到方才那少年坐處坐了。這夜的戲,直做到一點鐘敲過才住,薛氏等人,到家已有兩點鐘光景,又忙著做半夜飯吃了才睡。次日都是日上三竿,還不曾起身。單有張媽是起早慣的。如海因藥房中有事,兩個人都先起來。如海見了張媽,便問所托之事辦得怎麼了?張媽道:「老的一面,大事不妨。小的一面,還不得其門而入。不過你須得設法令她們離開這裡才好,倘若日子長了,我們寡不敵眾,一旦被那一面得了手去,再要挽回,便有些兒尷尬了。」 如海這晚回來,果然對陳太太說起,目下清廷有議和之意,上海決不致再有戰事,故而一班避難的已紛紛搬回去了,今天我們藥房門口,足足過了一天的箱籠車輛,也是時下的新氣象呢。陳太太聽了,頗記掛著家裡沒人照料,便道:「明日若再沒甚風聲,我們也可搬回去了。」 如海聽說,暗下十分得意。這夜累得他幾乎在睡夢中笑醒,吃薛氏大大一頓臭駡。誰知次日陳浩然打發人送了一個信來,又把陳太太等嚇得不敢回去。如海的計畫,仍落個空,只得忍耐著再俟機會。 原來光復這年,上海人民雖不曾逢什麼兵禍,然而每逢新舊交替時代,一定有幾個人趁此機會發財,還有些人遭這影響吃虧,這也算弱肉強食,萬古不磨的公理。講到這班人如何發財,以及如何吃虧的問題,卻頗難研究。只因發財的人,都藏在肚內,決不肯輕易告訴別人,說我在那一件事上發了一注大財。還有那班吃虧的人,卻又挾著一種恐懼的觀念,正所謂啞子吃黃連,苦在肚內,到底也不肯宣佈。因此局外人鮮有知道。不過偶然看見一班窮極無聊的人,一旦高車怒馬,鮮衣華服,略略有些兒奇怪罷咧。若問這班窮極無聊的人何來,卻另有一層緣故,想看官們還有些記得。那時大權歸軍政府掌管,這主持軍政的便是都督。都督手下的各科員司,何止數百。就中最重要部分,便是軍需諜報二科。那軍需科雖說重要,究不如諜報科操著人民生殺之權的利害,這諜報科便是都督的耳目,那科長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 科長姓應,當時大有名望,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然而他的出身,也並非寒素。他父親手中很有幾個錢,自己在蘇州捐過一個什麼官,可惜沒有上任,就被當地人民逐了回來。誰知他官運亨通,到頭仍被他做了軍政府中的諜報科科長。這應科長辦事十分認真,遇著那些一錢如命的守財虜,便重重的敲他一票軍餉,難得有幾個漏網。也是他手下偵探眾多,消息靈通的緣故。這天又據偵探報告,說城內某處有宗社黨藏匿。應科長任事以來,雖然破獲了幾個富戶,卻從未捉到一個宗社黨,聞報好不歡喜,當下便往都督府來。 這時都督正在會客室內,室外站著四個警衛軍,還有四個雄糾糾氣昂昂大漢,一式的黑布襖,黑布快靴,密門鈕扣,光著頭,打扮得好似蠟廟內費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腰間都掛著手槍。卻是會客室中那位上賓的扈從。應科長走到門口,便聽得裡面有個人,精聲大氣的在那裡說話,又雜著都督的笑聲,便知道都督與敢死隊劉隊長議論軍機大事。仗著自己是都督第一個得力人物,便大踏步進來。只見都督正歪在炕榻上,口中含著一枝三炮臺香煙,炕桌上面擺著一套戲衣,還有一頂開口跳戴的高帽子,正面也有一個英雄結。那劉隊長卻站在當地,指手畫腳的談天。一見應科長,便道:「小應來了,你看我們敢死隊新式的軍衣好不好?」 應科長笑道:「完了,什麼新式舊式,你把自己的護衛,打扮得神氣活現。手下的兵士,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還要誇什麼口呢。」 劉隊長道:「呸,你眼睛不曾張開麼?這種服式,難道還不好。」 說著,便把炕桌上那套戲衣,給應科長觀看。應科長笑道:「你瘋了,這不是施公案內朱光祖穿的麼?怎說是軍衣?」 劉隊長道:「這便是我們敢死隊新式軍衣。」 應科長知道劉隊長脾氣不好,連都督也有些怕他,不敢和他多辯,便道:「果然很好。」 劉隊長聽了笑道:「小應果然有眼力,方才都督也說式樣不錯,而且昨日我著人寫了封信,送到報館中去,今天報上也說十分壯觀呢。」 應科長笑了一笑,便把偵探訪得有宗社黨在城內匿跡之說,告知都督。都督大驚道:「既有宗社黨,一定還有兵隊同來,我們非得調大隊人馬去捉拿不可。」 劉隊長聽了,便自告奮勇。應科長道:「倘若一調兵馬,恐他們得了消息,先事逃走,反為不美。我看還是先帶幾個人去探看動靜,倘若那邊人多勢眾,我們再調軍隊不遲。」 都督聽說,還有些猶豫。劉隊長插口道:「小應的話兒,果然有理。倘若我們人馬去得多了,他拚著一死,向我們拋一個炸彈,豈非大大的不值得麼,還是給他個冷不防為妙。」 劉隊長這句話不打緊,卻把應科長嚇得一跳。暗想:我卻不曾料及這一著。倘若真的拋出炸彈來,可就糟了。都督也以劉隊長之言為然,便命應科長先去探看,須要小心為是。應科長領命出了會客室,已不似來時那般高興,滿肚子記掛著炸彈。回到諜報科,見自己四個夥計,都已結束停當,預備出發。應科長道:「今兒不比往日,我們須帶手槍才好。」 眾人道:「我們早預備下了。」 應科長聽說,平添了幾分壯氣,自己也揀兩把新式勃郎寧手槍藏好,才命報信的那個偵探引路,直向宗社黨處而來。走了一程,那偵探止步道:「到了。」 應科長抬頭一看,不覺呆了一呆,暗想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門做文案的何鐵珊家裡麼?何鐵珊這人,在日論不定要做宗社黨,因他結交的都是些官場中人物。然而他已亡故多年,家中只有一妻二女,聽說長女也出閣了,兩個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黨,莫非鐵珊生前的朋友,借他家作為機關,亦未可知。想罷,便命偵探上前叩門。不一會,有個揚州口音的娘姨出來開門。應科長此時,不怕炸彈,奮勇當先,領著眾人一擁而入。那娘姨攔阻不住,驚得什呢什呢的怪叫。何鐵珊的女兒蘭因,正坐在客堂中做絨線衫,見外面闖進五六個面生男子,心中十分驚異。又見為首一人,生得尖頭小腦,衣服華麗,像是個上等人模樣,即便迎上前道:「你們找誰?」 應科長道:「我奉都督之命,至此搜尋宗社黨。」 蘭因聽了,不懂這宗社黨是什麼東西,頓時大驚失色道:「我們這裡沒有宗社黨呢。」 說著,便向樓上高叫了兩聲媽媽。忽聽樓上腳淩亂,還有凳子倒地的聲響。應科長是何等人物,聽聲音有些蹊蹺,料定偵探的報告不為無因,當下喝令眾人上樓搜拿。蘭因慌了,拖住應科長,不放他上去,究竟女孩子力小,被應科長輕輕一推,早跌了個仰面朝天,及至掙起來時,應科長已站在樓上房門外面,那房門緊緊閉著,被他們打得震天價響,裡面的人益發沒了主意。隔有一頓飯工夫,才開了門。應科長命眾人守在門外,眾人都執著手槍,如臨大敵。應科長一腳跨進房內,見何鐵珊的妻子徐氏,立在床前,索索亂抖,面色都嚇黃了,襯著濃濃的一臉粉,青森森十分可怕。應科長四顧不見外人,心中頗覺奇怪,暗想方才明明聽得樓上有男子腳步聲響,為何此時不見男人蹤跡。看這裡只有一扇門,料他跑不了,一定還躲在房內。當下便向徐氏道:「我等奉都督之命,至此捉拿宗社黨,你把他們藏在那裡?快快說來,免遭連累。」 徐氏戰戰兢兢的道:「我家並沒有宗社黨,你們大約弄錯人家了。」 應科長道:「胡說,我們探訪確實,豈有舛誤之理。」 徐氏聽說,愈形慌張。應科長更為疑惑,用手向門外一招,那四個夥伴同偵探便一擁而進。徐氏見了,驚得動彈不得。應科長下令搜尋,眾人頓時翻箱倒篋的大搜特搜,雖然不曾搜出宗社黨的蹤跡,卻搜出兩箱宗社黨的憑據來。那兩隻箱子內,滿滿的裝著宗社黨所穿的衣服,還有貂皮外套,玄狐外套,天馬皮外套,草上霜箭衣等類,足值五六千銀子。應科長看得眼都紅了,喝道:「這些衣服不是宗社黨的是誰的?」 便命眾人抬去見都督。徐氏慌了,奔到房門口,攔住了去路道:「這都是我丈夫遺下的衣服,你們是那裡來的流氓,藉端白晝搶劫,還當了得。」 口內雖然這般說,卻不敢呼喚。應科長一眼看見徐氏走開處,床下露出一幅衣角,不覺喜出望外,也不與徐氏答話,搶步上前,抓了那幅衣角,輕輕一拖,順手拖出一個宗社黨來。 這人一露面,不但徐氏驚得面如土色,連應科長也做聲不得。那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冠玉,衣服華麗,卻蒙著一臉的塵士,滿身蛛網,見了應科長,羞得面紅耳赤,低頭不語。應科長認得此人,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員,平日頗得都督信用,不料今天卻在這裡相見,看他的狼狽模樣,心中已有幾分明白,便道:「你緣何到此?」 那人道:「這裡乃是我親戚家裡,方才我只恐盜劫,故而躲避,原來是你來捉宗社黨的,我卻不曾看見有什麼宗社黨呢。」 應科長道:「你既不是宗社黨,快些走罷。倘被都督知道,你可免不了嫌疑咧。」 那人聽說,抱頭鼠竄去了。應科長問那偵探道:「你這消息,從何處探來?」 那偵探道:「是都督府王科長的報告。」 應科長聽說,恍然大悟,知道王科長與那人意見不合,所以借我來作弄他的,用計果然很毒。我雖作了他的傀儡,卻不能就此下場,況且放著這兩箱細毛皮衣,也未便輕易饒過,便大聲對徐氏道:「你家窩藏這種滿清官服,罪名已是不小,倘若好好的讓我們帶去見都督,大不了充公了事。如其故意抗拒,那時准得個槍斃的罪名。」 說罷,便令眾人帶回去。眾人吆喝一聲,抬起那兩隻衣箱便走。可憐徐氏到頭還不知宗社黨是些什麼,只道都督派他們來捉拿床底下那人的,目今事已敗露,只得眼睜睜看著這班人,抬了兩箱衣服,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門而去。正是:方喜嘉賓同入幕,誰知大盜不操戈。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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