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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乖案目移花接木 惡科長換日偷天

  倪俊人公館中這件把戲鬧後三日,王氏婆媳已足足在錢家住了四天,果然應了張媽那句話,邵氏與錢家內眷,相與得十分投機,其中尤以薛氏為最,真是置腹推心,相見恨晚之概。秀珍、掌珠姊妹,也當邵氏至親骨肉一般,鎮日價聚在一起,有時說說笑笑,有時拿些女紅請邵氏指教。邵氏生小零仃,青年又成寡婦,心房中已如槁木死灰,不料這幾天與一班天真未鑿的女郎相處,不由的生機勃發,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意。日間不是在秀珍妝閣中,便是在薛氏臥房內,把個李氏丟得冷清清,十分沒趣。幸得還有張媽陪她談談,不然真要把她生生悶死。那陳太太早上一起身,便去伴著老太太,直到深夜才回房安歇。光裕日間仍到學堂中讀書,每日早晚兩次省母,卻並不間斷。他來時正是邵氏在自己房中的時候,因此二人也漸漸廝熟,有時偶然交談數語。誰知旁邊卻急壞了個錢如海。

  如海自那日一見邵氏之後,心中早嵌下她的影子,次日便偷著去獻了次殷勤,意欲取悅於玉人,誰知被小鴉頭阿翠走漏風聲,被薛氏知道,搶白一頓,不敢公然再去。滿心還想偷個空兒去望望邵氏,乘間勾搭,豈知自己妻女成日監守著,休想插得進半隻腳。明知他們眾人都幫著光裕,眼見得光裕一天天與邵氏親近,心中好不著急。思來想去,忽然生出一條主意,私下給了張媽十塊洋錢,叫她設法去運動李氏。張媽本來也是光裕一黨,今兒一得如海的錢,頓時轉篷,一口答應如海,三之之內,定有個著落。如海大喜,又許她如能將李氏說動,先送她一百元謝儀。倘若能得邵氏到手,還重重有謝。張媽這天與李氏談話間,忽然自歎道:「我今年癡長五十餘歲,男的已歿了十餘年,當時因不能生育,丈夫在日,曾提及要帶一個螟蛉兒子,那時我自仗未老,執意不肯,至今孑然一身,無兒無女,深悔當初不聽故夫之言,自取淒涼之苦,真是悔之無及。」

  李氏也歎道:「天公作事,常人怎能料及。我當年也算得生育得多的了,自十九歲嫁夫,到四十二歲喪夫,二十三年間,共生七胎,四男三女,只留得雪兒一個。不料去年夏間,也被閻王老子喚回去了,我與你誰說不是一對孤苦無依的人呢!」

  張媽道:「我怎能及你,你究竟還有媳婦相伴,她年紀正輕,而且生性孝順,真和自己女兒一般,你自己還有什麼不足,我還羨殺你的福氣呢。」

  李氏歎道:「提起這孩子,我愈覺心中難受。她自幼喪母,隨著個窮極無聊的老子,似乞食般的過十六個年頭。到我家安逸得能有幾時,雲兒又歿了,撇下她小小年紀,獨守空房。我在著呢,還算有個人相伴。究竟我已將近風燭之年,一旦撒手歸去,家無擔石,可憐她怎樣過這後半生的日子。」

  說時又滴下淚來。張媽道:「話雖如此,倘若媳婦變做女兒,那就可以招贅一個女婿,究竟也有半子之靠。即使出嫁與人,丈母到頭終親近一路的,豈有不迎養之理。我家蘇州有一個鄰舍,也是母子二人,後來兒子死了,媳婦年紀尚輕,由婆婆出主意,把媳婦認作女兒,再醮與我們蘇州有名的潘家四少爺,作了二房,不多幾時,便把幹丈母接回家去。有一天我在玄妙觀見她坐著轎進香,身穿天青緞灰鼠披風,玄緞百摺裙,頭上所戴珠兜上的珍珠,足有黃豆般大,那一支金押發,險些把她那個小小髻兒都墜落下來,真和戲文中所做的老院君打扮一般無二。我起初見她,已不認得,後來還是她坐在轎中叫我張媽,我才想起是她呢。不過這些都是空話,在別家也許有這種事,然而你家那位嫂嫂,她是個有名貞節的,素來講那從一而終的大義,將來終有留名萬世之日,但你我已不能眼見了。」

  李氏聽說,長歎不語。張媽知道第一天的火候已到,便岔入別的話去,將這句話兒打斷。次日張媽又對李氏說起,錢如海家資豪富,可惜沒個兒子。奶奶雖然生過兩位小姐,究竟女兒是別家的人。薛氏奶奶年紀未滿四十,雖不能稱老,不過自產了二小姐至今,已中隔十餘年,看來是不能生育的了。偌大家私,沒個血統相傳,著實有些可惜。李氏道:「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論理娶妻不能生兒子,也該納個二房才是。料想薛氏奶奶也不能阻止男人家大事的。」

  張媽道:「正是呢。薛氏奶奶真是大賢大慧的人,決不致存什麼妒忌心腸。況且將來倘能得有一男半女,不但錢氏有後,他夫妻兩人的福氣是不必說。便是那二房奶奶,也不知幾生修到的呢。」

  李氏道:「照你這般說,他為什麼至今還不曾娶妾呢?」

  張媽道:「那又是一層意思了。錢家少爺半生閱歷已多,他曉得妓院中女子,都是驕侈淫佚慣的,娶了來豈非自取煩惱。還有那班小家女子,近來大都習於狂蕩,閑來無事,站門口已算規矩的了。有些結著幾個油頭粉面的小姊妹,招搖過市,與一班拈花惹草的少年,嘻皮笑臉,無所不為。不論有無曖昧,便是場面上已有些旁觀不雅,欲求一個規規矩矩,才貌雙全的,真是難乎其眩在錢家少爺的意思,也不要怎麼美貌的人兒,只須性情和順,粗細生活都能做做,年紀在二十帶零,面貌看得過,第一要人品規矩,那就合意了。」

  李氏道:「其實這種女人,在上海也不算難得。不過規矩女子,決不往外間閒逛。在外間跑跑的,便不免你方才所說的那般習氣。他家少爺,在外間物色,無怪不能得當意的人兒了。」

  張媽笑著,正待回言,忽然薛氏著人來喚她去梳頭,張媽不敢怠慢,隨著來人到薛氏房中。豈知不是薛氏梳頭,卻是邵氏梳頭。原來邵氏頭髮最濃,平日原是自己梳的,這天薛氏說她頭髮太多。挽著盤香髻兒不甚好看,須得梳個墜馬式的髻兒,托著大些的鬢腳才有樣。邵氏回說自己不會這般梳法,薛氏便道:「我替你梳。」

  邵氏笑道:「我又不出外去,梳的頭難看也罷,好看也罷,改日再煩奶奶便了。」

  薛氏笑道:「你又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學會了梳頭的本領,還沒出過手呢。家中沒個人配梳這種頭的,今天借光你的頭,讓我試試手段便了。」

  邵氏笑道:「好啊,你把我的頭當試驗的器具麼?也罷,我今兒依你,倘若梳得不好,下次休想再請教你了。」

  薛氏便替邵氏解散頭髮,先用一把黃楊木梳梳通了,口中卻不住的稱讚說:「好長頭髮!」

  又道:「哪裡來的香呢?」

  說時,便把鼻子湊在她頭上,聞了幾聞。邵氏笑道:「你這梳頭娘姨好沒規矩,我今天饒你初犯,下次再敢如此,可要停生意的。」

  薛氏笑著,替她濃濃的抹了一頭刨花水,直淌到邵氏脖子裡,邵氏不覺叫了聲阿呀,薛氏慌忙掏出手帕來,替她拭淨,然後用一枝牙釵,將頭髮前後挑開。又把後半股份作三綹,拿一把小小木梳,梳了又梳,足足有一頓飯時候。邵氏等得不耐煩,便道:「你梳得怎樣了?」

  薛氏笑:「我想還是替你梳條松三股辮子罷。」

  邵氏道:「你方才不是說梳墜馬式髻兒的麼?」

  薛氏笑道:「實不相瞞,我在先果然學過這種梳法,方才觸著你頭上一股香氣,不知怎的忘了。」

  邵氏笑道:「你吹得好,今兒可露出馬腳來了。若不能梳這個,非得還我原式不可。我又不是未出閣的閨女,倘若梳了辮子,還成個什麼東西呢!」

  薛氏聽說,便要梳還她原式,誰知左梳也不好,右梳也不好。她兩個女兒在旁邊也看得笑將起來,薛氏滿面羞愧,只得打發松江娘姨去喚張媽過來。張媽接上手,便道:「奶奶原來刨花水用得太多了,故此梳時礙手。」

  說時,用一塊幹手巾,在邵氏頭髮上抹了一抹,仍替她梳了個墜馬髻。薛氏讚不絕口,說梳得好。邵氏也用兩面鏡子,照了又照,笑道:「我梳這種頭,還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呢。」

  張媽道:「你若喜歡這個,我天天給你梳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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