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俊人道:「我也不能說他是真,更不能說他是假。須知世間萬事,決沒有無端發作的。若說沒有這事,此信從何而來?若說果有這事,又與寫信的人什麼相干呢?」

  如海道:「這倒容易。信內不是說愛爾近路鄰人公啟麼?只消到左右鄰家一問,曾否發過此信,倘說沒有,不消說得,這信內的話,也一定是假的了。」

  俊人道:「你也癡了。寫信的人既不肯署名,這鄰人公啟字樣,原不過蒙人眼目而已。像你這樣刻舟求劍辦法,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照我的主意,還是拿了這封信去問無雙自己,看她怎樣回答?」

  如海道:「這個使不得。她為人素性率直,聽了這種誣衊的說話,倘若鬧出三長兩短,如何是好?」

  俊人笑道:「住了。我且問你,家醜不可外揚,這句話是不是?」

  如海道:「是的。」

  俊人道:「然則你又不是一家人,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件事呢?」

  這一句可把如海難住,半晌才道:「這是你的意思,誰知你存著什麼心腸呢?」

  俊人笑道:「我卻有一層作用,你若猜得到,你改日請你林文仙家吃一台酒,也算謝你今天枵腹之勞。」

  如海道:「這句話當真麼?」

  俊人道:「誰來哄你。」

  如海想了一想,拍手大笑,豎起一個大拇指頭道:「妙法妙法,佩服佩服。不過這一台酒,你可賴不脫了。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開交的時候,做一個和事老麼!」

  俊人笑道:「著了!你且等一等,待我預備預備同去。」

  說著逕自進去。如海心中暗想:這封信著實有些奇怪,無雙為人難保不走邪路,然而寫信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時在內,幸得俊人是個粗漢,而且溺愛無雙,一見面早已骨軟筋酥,料想不致鬧出事來。倘若真個要追根問底,只恐連我也不免跡近嫌疑呢。想到這裡,險些兒出了一身冷汗。少停俊人出來,二人仍各坐著包車,到受爾近路公館門首停下。只見小丫頭阿娥,正抱著一隻雪白的貓兒,站在門口,一見俊人,回身朝裡面飛跑。俊人向如海道:「你看這種路道,就有些兒不對。」

  如海笑而不言。俊人當先,如海在後,走到客堂內,只見靜悄悄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俊人氣衝衝大踏步奔上樓梯,如海也隨著他走進無雙房內。一眼看見無雙睡在床上,還不曾起身,額角上兩綹劉海發,幾乎把半爿臉完全遮沒,卻在發縫中露出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兒,面上脂粉斑剝,在白雪紅霞的裡頭,雜著黃黃的條兒,灰灰的點兒。櫻桃口上,兩片猩唇,仍紅得似朱砂一般。一彎玉臂,壓在大紅縐紗錦被上面,穿著妃色絲光捷法布對襟小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赤金手釧。尖尖玉筍上,套著一隻小小金剛鑽戒子,照得眼前雪亮。

  俊人跨進房,便覺得鼻管中觸著一股甜甜的香味。又見無雙這一種嬌怯怯的神情,怒氣早消了一半,一時不便發作,只得拖過一張椅子坐下。如海也只可在旁邊陪坐。無雙懶懶的對他們瞅了一眼,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膀子,縮回被中,淅淅索索了一會,才慢騰騰的坐起,順手在裡床撈過一件棉襖,披在身上,舉起一隻手,把頭髮撂了一撂,回頭向俊人惡狠狠的釘了一眼,似乎怪他不該清早趕來,擾人好夢的意思。俊人很覺過意不去,便期期艾艾的道:「怎麼這這這時候還不起來?」

  無雙不睬他。俊人自覺沒趣,搭訕著對如海道:「你還沒用點心呢,我們何不到那邊麵館中弄些吃了再說。」

  如海暗暗好笑,聽他這般說,便道:「使得使得。」

  當下兩個人重複回到外面,只見阿三阿福兩個車夫,正揪著廝打,一見主人出來,即忙住手,便要拉車過來。俊人止住,教他們等在這裡,不准走開。又向阿三附耳道:「你留心著,若見屋內有人出來,認清了衣裝年貌,少停告訴我,重重有賞。」

  阿三點頭會意,兩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館中,找個乾淨座位坐下,如海招呼跑堂的拿兩碗雞絲面。俊人道:「且慢!我們先打兩斤酒喝喝,再用點心罷。」

  跑堂的答應下去,如海素知俊人不愛喝中國酒,今天忽然變節,心中頗覺納罕。又見他雙眉緊皺,默默出神,知他懷著心事,也不便同他多說,便命跑堂的拿上幾個碟子,不一會酒已燙好,如海接壺在手,替俊人滿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呷一口嘗嘗道:「這酒忒不中吃。」

  俊人道:「管他呢。」

  說著,便一飲而盡道:「照杯。」

  如海笑:「你原來是中國酒外國吃法,一口一杯,連下酒菜也不用的。」

  俊人道:「你說酒不中吃,我說菜不中吃呢。」

  如海道:「很好。我們各行其素,你喝酒我吃菜何如?」

  俊人笑道:「你也太會佔便宜了。」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一壺酒已喝得一滴無餘。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來。如海道:「少吃些罷,空心酒最容易醉人,少停大家還有事呢。」

  俊人此時已有了幾分酒意,執意要添。如海知他吃了酒,有點惟我獨尊的脾氣,只得由他。俊人酒酣耳熱,舉手在桌上重拍一下,長歎道:「安得上方斬馬劍,斷卻姦夫淫婦頭。」

  如海聽了噗哧一笑。俊人又道:「無羞惡之心,非人也。這件事難道罷了不成?」

  如海道:「說什麼呢,吃酒罷。」

  俊人道:「我不喝了。」

  如海道:「我也不喝了。」

  俊人道:「既如此拿面來。」

  跑堂的聽說,端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面。如海餓了半天,得了面便狼吞虎嚥似的吃個罄盡。可恨這碗面太熱了些,把個舌頭燙得麻辣辣的怪痛。如海大張著口,只顧呵氣。俊人只吃得淺淺半碗,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一算帳共是九角六分,俊人丟了一塊錢,也不等他付找頭來,拖了如海便走。如海著急道:「慢慢的跑呢。」

  俊人也不作聲,拖了他徑回公館。只見阿三阿福二人,似一對石獅子般的,靠在大門左右,俊人便問阿三,那話兒有沒有,阿三道:「沒有。」

  俊人聽說,一氣奔進無雙房中。那時無雙已洗罷臉,正在調脂勻粉。奶娘抱著兩歲的孩子,坐在床沿上哺乳。無雙見俊人進來,便笑微微的迎著道:「你們在那裡吃點心呢?」

  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氣,自早晨悶到這時候,已忍無可忍,耐無可耐。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幾斤酒,不覺殺氣陡增,一見無雙這種妖冶神情,愈覺信中之言,千真萬確,霎時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向無雙兜頭呸了一口,猛然自懷中摸出一枝六門手槍,便要結果無雙性命。如海在俊人背後,看得真切,大驚失色,即忙用平生之力,將俊人抱住,大叫:「使不得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