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薛氏笑道:「原來在姊姊那裡,我纏錯了。究竟你們姊弟要好,昨夜還講到半點多鐘,只隔一宿,又記掛著,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這位親姊姊,我看你也不必出去辦事咧,成日在家陪著她罷。」

  如海道:「你說些什麼?難道有親眷住著,做主人的冷冰冰聽他陰乾不成?」

  薛氏道:「好啊,你真是一個熱心人。上半年我家母親到這裡來,住有半個多月,你足足見了她四五次面。好一個有親眷住著,做主人的冷冰冰聽他陰乾不成!」

  如海笑道:「咦,我又不曾得罪你,為什麼一開眼便尋人淘氣呢?若說當日你家母親在這裡的時候,原是你說的,她並不是你生身之母,叫我不必去恭維她,如今又何苦把這件事來難我呢!」

  薛氏道:「你倒推得乾淨,我且不說這個。便是你那位姊姊,平時常有一年半載不到這裡來,從未聽你說起紀念她的話。有時她家請你前去,你還要托故推辭,為何現在又變得這般親熱起來呢?」

  如海笑道:「你瘋了麼?這些話都教我從那裡說起呀。」

  薛氏哼了一聲道:「我瘋麼?我卻罰咒不瘋。我看你瘋了,什麼姊姊咧妹妹咧,自己問問心看,還是嫂嫂罷。」

  如海哈哈大笑道:「你原來為著這個,卻大兜著圈子講話,弄得人不明不白。你放心罷,我下次不進她的房門何如?」

  薛氏道:「誰教你不進誰的房門,你盡顧望你的親姊姊親嫂子去,與我什麼相干!須知這種人白虎當頭,孤鸞照命,嫁一個死一個的,你盡走你的道兒,我也預備著守寡罷咧。」

  說著,把那杯蓮子羹用力向梳粧檯上一摔,賭氣不吃。如海見杯中已剩得三五顆蓮子,便拿起來一口呷盡道:「你不吃還是我吃,看誰佔便宜。」

  一面說,一面換好衣服下樓,見包車夫阿福,已將那輛三灣頭的橡皮車,拖在門外伺候。如海跨上車,阿福灑開大步,直向卡德路奔去。且說這倪俊人,便是上回薛氏所說的倪老爺,原籍湖南長沙人氏,曾放過一任實缺知縣,手中很有幾個造孽錢,在租界上頗有勢力。共有三起公館,一所在虹口,是他大婦的住宅。一所在卡德路,卻是姨太太住著。一所在愛而近路,乃是二姨太太。還有三姨太太,卻與大婦同住,俊人與如海最為交好,遇有不決之事,都與如海商議,因此如海把他當作護符,他也把如海當作手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卻仗俊人第二妾之力,你道為何?

  原來俊人第二妾,乃是堂子出身,名喚無雙,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只因如海生平專喜交結官場,那日在無雙家宴客,席間有個朋友,代他請了俊人。豈知俊人是一個色中餓鬼,當時很看上無雙,只礙著如海,不便割他的靴,故此與如海相與得分外親熱,卻時常嬲如海在無雙院中請客,自己也不時前去走動。如海起初不覺得什麼,久而久之,漸漸看出他的意思,心中不免懷著幾分醋意,意欲與他決裂,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只得忍著。後來忽然生出一條主意,暗想他既然看上無雙,究竟無雙是一個妓女,並不是我的禁臠,何不趁他心熱如火的當兒,做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於自己並無所損,還可討好於俊人,將來未必沒有益處。

  這夜如海便約俊人到無雙院中,三面言明,辦那移交的手續。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便許他是平生第一知己。不多幾時,俊人便娶無雙作他的二姨太太,在愛爾近路租一所公館,與他居住,如海也常時前去,無雙並不回避。有時也到如海家來,如海又將長女秀珍,把俊人拜做寄父,無雙為寄母,兩家時常往來,有如至戚一般。去年無雙忽生下一個兒子,俊人益加寵愛,這也不在話下。那年上春,俊人忽然接到一對匿名書信,乃是革命黨給他的,說他為著某事,與黨人作對,教他提防著吃手槍。這時候正與金琴蓀被刺,相隔未久。俊人得信,嚇得魂不附體,便與如海商議。如海笑:「這種信希罕什麼,說不定是別人假冒,有心恐嚇,你只消置之不理罷咧。怕他則甚。」

  俊人還覺得有些膽怯,便請了一個做偵探的張榮,隨身保鏢,出入不離,果然未曾遭人暗殺。這天如海接了俊人來信,又聽阿三一番說話,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党人的書信。誰知道一到那邊,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見俊人怒容滿面,身子斜倚在沙發椅上,口中銜著枝雪茄煙,大約話說的時候太久了,故而雪茄煙頭上,已經煙消火灰。在他身旁,卻站著那位姨太太,一見如海進來,便翩然避入裡面。俊人見了如海,並不起身招呼,略略把手揚,如海便在他對面椅上坐下,早有裡面的使女送茶出來。如海呷了一口道:「今兒又鬧什麼岔子?這時便著人來叫我,累得人點心也沒有吃,難道又接著革命黨的信麼?」

  俊人霍地站起道:「你猜著了。岔子雖沒有鬧,信卻有一封,但不是革命黨的,你想終朝打雁,今天給雁啄了眼珠,笑話不笑話呢!」

  如海聽了,不解所謂,便道:「你說什麼?今天怎的把悶葫蘆給我猜起來了?」

  俊人也不作聲,劃了根自來火,把雪茄煙點著,惡狠狠的呼上幾口,才說一句:「真是笑話。」

  說罷,又背著手踱來踱去,一語不發。如海弄得呆呆發愣,忽然俊人長歎一聲,如海也定了神,大聲道:「姓倪的,你怎麼了?究竟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可說的盡說出來。若是不可說的,又何必多此一舉,請我到這裡來呢?」

  俊人聽說,對他斜睨一眼,回身坐下,歎道:「你倒冒起火來了,這也有趣得很。我自己為著冒火,才請你來。你與我一對兒冒火,卻教誰來潑水呢?」

  如海聽說,不覺笑道:「你今天大約瘋了,怎麼說出這種不倫不類的話來?」

  俊人道:「且住,請你看這封信。」

  說著,由懷中摸出一封信,遞給如海。如海連忙接在手中一看,見是個大官封,工楷寫著,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館,呈倪大老爺篆俊人勳啟,下書名內具三字,後面黏著一分郵票,乃是本埠所發。如海笑道:「這人倒是個書啟老手,官場信的格式很熟。」

  一面說,一面抽出那封信來念道:仰瞻星斗,晉謁無由。恭維俊人仁翁,花滿印床,香浮琴座,俗自化於懷冰,吏不煩於抱牘。如海念著笑道:「這種官樣文章,虧他從哪裡摘來。原是些奉承話,又要動什麼氣呢?」

  再念下去道:某等自問無狀,不能體隱惡揚善之心,竟以不入耳之言,上瀆清聽。然在仁翁顏面攸關,某等既有所知,又何忍緘默,不進忠告。念到這裡,聲音不覺漸漸低了下去,心中突突亂跳,那下麵幾句,再也念不出口,只得默念道:尊妾無雙,系出娼家,楊花水性,自仁翁收納下陳之後,不知感德,縱欲無度,陰結侍兒,勾致惡少,醜聲四布,鄰里感知,而仁翁毫無所覺。如海暗暗說了聲慚愧,再看下麵是:某等目睹此狀,頗抱不平。素欽仁翁以文章為政事,以仁義為漸摩,絕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擬。用敢冒罪上書,務祈鑒納。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願仁翁後此善為防閑,毋使妖姬浪子,肆所欲為,某等雖居局外,與有厚望焉。謹啟。餘不贅。愛爾近路鄰人公啟如海看罷,十分驚異,假意笑道:「你以為這信內的話是真的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