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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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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太也勸李氏婆媳不必推卻,即命張媽在棕榻上睡,大家都不寂寞。這邊徐氏姊妹,也願意和秀珍姊妹同住, 這徐氏便是方才所說陳太太兩個乾女兒,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一個叫掌珠,年十六歲。一個叫愛珠,才只十二歲。父母雙亡,由姨氏帶領成人。自拜了陳太太乾娘之後,一向住在陳家,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親熱,一聽許她們住在一起,都歡歡喜喜的奔回房裡去了。陳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籠完畢,已是午牌時分,外面開進飯來,乃是四葷二素,家常小菜。 薛氏隨著進來說:「今天倉卒,不曾備得肴饌,請姊姊莫怪。」 陳太太笑道:「日子長呢,你若要每頓如此客氣,豈非教我們食不下嚥嗎。」 薛氏帶笑退出。眾人用罷飯,陳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閒談。李氏隨著張媽到外面各處遊玩。邵氏獨自一人悶坐房內,一抬頭見璧間掛著一張半身放大照像,乃是個中年男子,西裝打扮,狀貌魁梧,精神奕奕,暗想此人大約便是陳太太的兄弟錢如海了。聽說他在內很有勢力,可怪這小照上面貌,好似在那裡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來。正在呆呆出神的當兒,忽然門簾一起,薛氏笑微微走了進來。邵氏慌忙起身讓坐,薛氏笑道:「嫂嫂,你不用忙,我見你獨自一人,怪沉悶的,因此特來找你談談,我們坐著講罷。」 邵氏道:「難得奶奶不棄,也是貧婦之幸。」 薛氏笑道:「什麼貧啊富啊,誰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懷胎所生,一出了世便要論貧論富,分尊別賤,我生平最恨不過這些浮文。你若再說這個,便不像自家人了。我且問你,你今年幾歲了?」 邵氏回說二十二歲。薛氏又問她家世,原來邵氏原籍鎮海,十歲上喪母,父親乃是個窮秀才,處館度日,故而邵氏也略略知書識字。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窮愁不堪,只得攜女來滬覓館。誰知書生緣慳,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際,這老學究有誰請教,只弄得山窮水盡,典質一空,沒奈何只得在老北門城腳下擺一個測字攤,每日賺進幾十文糊口。然而上海居,大不易,開銷浩大,父女二人,仍不免前吃後空。 有一天李氏也來測字,恰巧是同鄉人,談及家中還有個女兒,李氏便說自己也有個兒子,現在洋行中做細崽,每月十幾元進款,那時便有攀親之意。後來李氏見測字先生的女兒,生得十二分人材,便一心娶她做養媳婦。測字先生也因人口累得夠了,巴不得早一日出脫,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卻是福壽雙全的,便一口答應了,擇日童養媳過門。豈知測字先生命途多舛,女兒出閣未及一月,他自己得了痢疾,纏綿數月,一命嗚呼。幸虧女婿代他殯葬盡禮,李氏待媳婦服滿之後,急急令兩小夫妻合巹,自己準備含飴弄孫。不料她兒子先天薄弱,兼之床頭人美麗過人,燕爾新婚,未免歡娛太過。不上半年,便成了癆瘵之病, 邵氏躬侍湯藥,衣不解帶者月餘,無奈人力不能回天,眼見得丈夫一病不起。這都是已往之是,邵氏見薛氏動問,略略說了一番,講到傷心之處,不由的珠淚雙拋,哽咽不能成句。 薛氏也不免憮然嘆息,便道:「嫂嫂你也不必傷感,豈不聞彩雲易散,好事多磨,古今來不知誤殺多少佳人才子。總而言之,世味二字須得有甘有苦,倘若人人都是淡然過去,便不成世界了。不過造物弄人,卻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愚婦村夫偏在甘一面,因此世上又幻出無限波浪,其實都是鏡花泡影,百年而後,形跡全無,甘苦二字,何須介意。莫說你系出寒素,少年受了無數磨折,即如我母家,雖非大富,也可稱得不愁衣食的人家,豈知我自幼失恃,父親婆了後母,我卻一般有吃有穿,然而受那無形的磨折,較你忍饑受凍更苦,我那時何嘗有一天快樂。後來父親請了位門館先生,教我念書,我愈識字,愈覺得所處的境地悲痛。那先生見我終日愁眉苦臉,問其所以,我便把心事講給他聽。他原是個失時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塵之想,平時參觀佛典,頗有心得,當時便開導我無數玄機,我聞教之後,頓時大悟,從此便隨遇而安,視天地如寄廬,無愁無慮,到如今你看我長得這般癡肥,所以我勸你莫向甘中味苦,須從苦外求甘,那才是養身之道呢。」 邵氏聽說,心中頗為驚異,暗想不料這位夫人,出身豪富,卻能說出這種大澈大悟的議論,便道:「奶奶高見極是,貧婦遵命便了。」 薛氏笑道:「又來了!我叫你不用提起貧富二字呢。」 說時見李氏已隨著張媽回來,張媽一見薛氏,便道:「原來奶奶也在這裡。」 薛氏隨向李氏存問,李氏反有些局促不安起來。薛氏又同她們講了些家常才去。臨走時,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邵氏待薛氏走後,細玩她方才一片議論,果然大有閱歷,心中不勝欽佩,暗道:這位奶奶倒是個大賢大慧人物,也是天緣湊巧,為著避亂相識。目今既在一處,必須當她一個閨中良師,時常請她些教益,不可錯過了機會。 這夜錢如海回家,先到他姊姊處問候。邵氏無處退避,只得靦腆著同他相見。如海見邵氏姿容美麗,豐致奪目,心中暗暗稱羨,一回房便問薛氏,姊姊那邊有個帶孝的少婦是誰。薛氏笑道:「你這野貓精,一見了美婦人,便和黃鼠狼遇著小雞一般,滴涎欲饞,千方百計的弄上了手。隔幾時覺得厭了,便棄如敝帚。那年為了姓施的女人,險些兒闖出天大亂子,幸得倪老爺同你相好,才能含糊了事,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銀子,你難道鬧得還不夠嗎?」 如海笑道:「你又要纏到歪裡去了,我不過打聽打聽,你偏有這許多嘮叨,究竟這婦人是姊姊家什麼親戚呢?」 薛氏道:「若說這人,來頭著實不小。她並非陳家親眷,乃是鄰舍家的一個孀婦。」 如海道:「孀婦嗎?那就好極了。」 薛氏道:「呸,你莫做夢罷。孀婦有幾等的孀婦,她乃是個節婦,你能奈她何不成?」 如海笑道:「罷了,我又沒有意思,你竟要吃醋了,這些話來哄誰!她今天才來,你又不是仙人,怎知她是節婦呢?難道她自己對你說的麼?」 薛氏道:「虧你說得出呢,眼珠子生著做什麼用的?我見她舉動莊重不佻,言語中頗有不忘故劍之意,已知她是個節婦,那時我恐與她意見不合,話不投機,所以掉了個槍花,說了一大篇鬼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其實我卻另有一番用意,也是你媽的主意,她為著你外甥光裕喪了媳婦,見這女的品貌很好,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誰知我一進去,竭力拉攏,她卻竭力漾開,險些兒遭了一鼻子灰。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話,才把她蒙住了,她便當我是一個好人。再過幾天,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斗。」 說著大笑。 如海笑道:「你這張嘴真利害,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我雖不是《紅樓夢》中的賈璉,你到成了榮國府內的二奶奶王熙鳳了。」 薛氏聽說,瞅了他一眼,伸手撚住如海大腿上一塊肉不放,如海便似殺豬般的怪叫起來。正是:覿面忽驚花月貌,搖唇頓現虎狼心。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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