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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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婆媳也打點避地之策。李氏意欲回寧波原籍,邵氏因原籍並無親屬,與客地一般無二,還是上海有幾家姊妹行來往,若到寧波,一則人地生疏,二則兩代孤孀,難保不受人欺侮,三則寧波未必不遭革命影響,因此執意不去。兩方面正在不能解決的時候,忽然張媽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李氏便問他可曾預備逃難?張媽道:「我本想不走的,經不起陳家太太,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親戚家去,我也不便推卻,明天早起,便要動身,故此我特來告訴你們一聲兒。」 李氏道:「恭喜你有了去處,我們還沒處投奔呢!」 張媽問其所以,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寧波,邵氏不肯的話說了一遍。 張媽道:「上海住慣的人,要回鄉下去,卻是樣樣不便,難怪嫂嫂不願意了。我卻有條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陳家的那門親戚,住在新閘,聽說宅子是自家造的,房屋很大,你們人口又少,傢俱無多,何不向陳家商議商議,借他一間暫住,大不了貼還他家房錢罷了,那時我們都在一起,豈不更有照應。」 邵氏道:「只恐他們有錢人家,不把我們窮人放在眼內,那不是自討沒趣麼!」 張媽道:「那可無慮。陳家的排場,你們是知道的。講到他家這門親戚,我有時見那位奶奶,同著二位小姐到陳家來,雖是珠鑽滿頭,綺羅遍體,卻都和藹可親,絲毫沒有富豪習氣的。況且嫂嫂生得美人兒似的,我見猶憐,誰敢輕侮,只恐他家姊妹得了你,反恨我老物討厭咧。」 邵氏聽說,啐了一口。李氏道:「話雖如此,不知陳家肯不肯?」 張媽道:「這事包在我身上。」 說罷,回到陳家,徑進內房來找太太。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歲,素性愛潔,所以面上常撲著滿臉的粉,梳一個小小髻兒,插著黃澄澄的金押發,垂著兩爿假鬢,卻是發光可鑒,香氣撲鼻。身穿玄色縐紗棉,高高聳著條元寶領,露出白夕法布襯衫。家常不曾系裙,穿著桃灰縐紗棉襖。四寸金蓮,盈盈的貼在地下,正指揮僕婦收拾衣服,張媽一見,便把王家的事說了。這太太賦性仁慈,聽了便說道:「目今擾亂時世,可憐她兩個女流之輩,無親無眷,教她們投奔何處。既然她愛和我家同住,幸得那邊房屋大。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我們把舊鄰變作新鄰,卻是再好沒有,你快去叫她們收拾收拾,把細軟的隨身帶去,笨重的可棄則棄,值錢的堆在我家,橫豎這裡有人管著呢。」 張媽大喜,三腳兩步奔到王家,向李氏婆媳說知。她婆媳兩人自然歡喜,當日便把應用衣服裝了兩箱。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個大包裹,餘下的桌椅台凳,一古腦兒央人搬進陳家。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次日清晨,張媽便來叫他們到陳家會齊。浩然自願留家看屋,光裕押著箱籠物件先行。太太帶著兩個乾女兒,和張媽李氏婆媳等一干人,賃了幾乘黃包車,一窩兒向那親戚家而來。 這親戚便是陳太太的娘家。原來陳太太母家姓錢,父親在日,曾開過一家絲棧,故此家道頗為殷實。其母周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名如海,便是陳太太之弟,娶的是薛姓之女。已生了兩個女兒,長女秀珍,年十七歲。次女秀英,年十五歲。都生得粉裝玉琢,嬌豔如花。這年上海城內鬧了革命,老太太第一個著急,三番兩次的著人進城接女兒來家,一面騰出一間空房,預備他娘兒們居住,那天光裕帶著個僕人,押了四輛小車,到他家門首。 老太太得知,即命娘姨們幫著車夫,七手八腳的把箱籠物件搬進裡面。打發車夫走後,老太太便問光裕:「你娘怎麼還不來?」 光裕道:「母親少停便好到了,她還命我帶信給你老人家。只因我家對門有兩個女人,平日為人原是好的,目今為著逃難沒處投奔,所以我媽叫她們合夥同來,意欲借這裡暫住幾天,緩緩再找地方安頓,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 老太太道:「若說是女人,有何不可呢,只恐她家還有男子進出,那就有些不便了。」 光裕道:「這件事你老人家無須慮及,她家兩代寡居,哪裡來的男人進出。」 老太太道:「什麼兩代寡居?莫不是去年你母親所說那個王家的小寡婦麼?」 光裕道:「正是她家婆媳。」 老太太笑著向薛氏道:「這倒好極了。聽說這女的年紀還輕呢,不但人材俊俏,而且性情和淑,夫故年餘,上有老姑,下無兒女,難為她仗著十指做些女紅度日,也算婦女中難得的了。那日光裕沒了媳婦,我還同你談及,若能央一個媒人,把他們一對鰥夫寡婦,廝併攏來,倒是一件好事。後來光裕鬧著脾氣,我也把這件事兒忘了。不料今兒竟不期然而然的擠到一塊來,可不是一件絕妙奇聞嗎!」 說著笑了。 光裕聽說,不覺面上緋紅,正要分辯時,聽得外面人聲鼎沸。一個傭婦慌慌張張進來,報說陳家姑太太來了。原來亂事一發生,那班黃包車夫,見避難人多,便都奇貨可居,索價非常昂貴,自老北門雇車至新閘,往常只須七八十文,今天這幾個車夫,見陳太太等一干人,都是女流之輩,還攜包帶裹,便想敲她們一個竹杠,要五角小洋一輛。後來纏了半天,才講定三角一輛。到了門口,那拖陳太太乾女兒的車夫說,一輛車坐了兩個人,定要加一角錢。陳太太不肯,因此便爭執起來。幸得一個紅頭巡捕走來,才將這班車夫趕開了。 那時老太太已帶領媳婦孫女等迎將出來,一眼看見她女兒身旁站著個美貌女子,年紀約在二十左右,淡妝素服,丰韻天然,暗想此人大約便是王家的孀婦,果然生得俊俏。光裕已將老太太答應王家婆媳居住之說,暗暗告知他母親,陳太太心中暗喜,便替她婆媳們引見過了,才一同進內,李氏從未到過大戶人家,見錢家客堂中鋪陳華麗,不覺念起佛來。薛氏又引他們到預先備下的房間內觀看,陳太太見箱籠亂堆滿地,靠裡牆設著一隻紅木大床,橫頭一張雙人鐵床,帳幃被褥,都鋪設得舒舒齊齊。近窗排著一隻棕榻,是預備給下人睡的。其餘桌椅台凳,雖然半中半西,卻佈置得井井有條。 陳太太看罷,向薛氏稱謝道:「我們一來,又勞妹妹費心,很覺過意不去。」 薛氏笑道:「姊姊說那裡話。自家人客氣什麼,姊姊若不怪我們陳設得不倫不類,已是萬幸了。不瞞你說,我原想排一房間外國傢伙的。老太太說,外國傢伙怕你不喜歡,因此排成這一個半中半西的房間。她老人家的意思,著實疼著你呢。」 說時笑得釵鈿亂顫。忽見老太太也顫巍巍的來了,薛氏即忙斂住笑容,讓老人家坐下。老太太對她女兒道:「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鐵床讓徐家姊妹睡。既然王家嫂嫂們來了,只可教徐家姊妹同我家秀珍秀英兩個孩子睡,橫豎她們兩個各自占著一張大床呢。王家婆媳就在鐵床上安歇便了。」 邵氏道:「我們婆媳二人,避難來此,得蒙老太太容納,已是萬幸。講到安歇的地方隨便那裡都可使得。若教徐家小姐讓我們,反令我們深抱不安了。」 李氏接口道:「不錯,我們婆媳倆不論廚房柴間,都可睡得,又何勞老太太操心呢。」 老太太笑:「你們也不須客氣,徐家姊妹原同我家兩個丫頭怪親熱的,那天我硬派她們往在這裡,秀珍姊妹還和我爭了半天。今日也是天假其便,你婆媳來了,仍教她們小姊妹聚在一起,她們也不必殺風景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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