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八六


  但是,他仍然感到傷心。他指責九姑娘:「這樣的大事情,你也不先對我說一聲,你骨頭長硬了,什麼也不跟老子商量商量!」

  九姑娘卻煩躁地回答道:「爹!前幾天我自己心裡都七上八下的不願意出去,有啥子商量頭嘛!」

  老漢對於女兒這樣的說話方式,竟然沒有發脾氣或噴鼻子,這一點,連他自己都不免驚奇。看見女兒不快活的樣子,他悄悄退回自己屋裡去了。他想:「我不能老是這樣躺著。老九這一走,我要燒鍋、煮飯、喂豬……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硬撐著,也得起來幹些事情啦!」

  勤勞的老莊稼人許茂,從這天起,雖然身子仍然衰弱,卻再不想躺在床上了。

  許琴很快就收拾好行李。

  但她卻沒有忙著走。有些青年人,一經人家叫他「出去工作」,腳板心就會像擦了清油似的,恨不得快一點兒離開莊稼院,遠走高飛。九姑娘跟那些人不一樣。這會兒,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半靠著捆得齊齊整整的行李捲兒,滿腹惆悵!

  此刻,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九姑娘心頭是個啥滋味。是喜歡呢?或是憂愁?是年輕人即將改換生活環境,奔向未來途程時常有的那種激動呢?抑或是望著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產生的迷惘和惆悵?

  不,都不是。

  她在考慮一個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自己就要走了,要不要去看看吳昌全?要不要打個招呼,告別一下?

  這個問題,她想了一清早,就是定不下來。去吧,為什麼要去?葫蘆壩一千多人,為什麼單單去和他告別?不去吧,為什麼不去?不打個招呼,不向他說上一句重要的話,就是到了縣上,坐在那兒學習也不會安下心來啊!

  這個純潔的少女的苦苦相思,有誰知道她心頭是哪樣的滋昧?

  七姑娘吃罷早飯到大隊醫療站去抓了藥回來,一見九妹還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便大聲說道:「你怎麼還不走呀,都快十點啦!」

  七

  姑娘自從在風雨裡偶然遇見吳昌全的那天到現在,一直在吃藥,說是淋雨害感冒了。她每天心神不寧,喜怒無常,既不想馬上回供銷社上班,又不願在家裡幹家務活。對於老九的上調,她既高興,又羡慕,她認為自己的工作是營業員,而老九去學習出來後就當幹部了,社會地位比自己高,將來一定能找到一個很好的丈夫……這個七姑娘!她哪裡能知道妹妹的心事呢!

  「快十點啦,還在等啥子啊!還有啥子捨不得的麼?……來,我送你一程吧!」

  七姑娘說著就去拉她九妹。

  許琴站起來了。她說:「不要送,我自己走。」說罷,將行李背在背上,左手提著線網兜,怏怏地跨出房門。七姑娘從一旁看見她有點淚眼模糊的樣子,不由得好笑。

  「呃,不去給爹告別一聲麼?」七姑娘在她後面指點。老九走到許茂老漢的臥室門口,叫了聲:「爹!」

  眼淚再也包不住,回過頭快步走到院子裡去。當許茂追出來時,她已經消失在大門外面去了。

  紛飛的雪花早在昨天夜裡就停了。多日不見的太陽照著葫蘆壩潔白的田野。風在吹,雪在溶化,房檐上,樹枝上,點點晶瑩的水珠滴下來。

  葫蘆壩的每一條路,每一棵樹,都是如此令人留戀!凡是眼睛望到的地方,沒一處不勾起許琴對童年的回憶。有甜,有苦,有幸福,也有辛酸……二十歲的姑娘,今天才第一次嘗到了人世間古往今來最令人痛苦的東西,她開始知道那「離情」、「別緒」是什麼了。

  「……我去看他,別人會笑我的;到了縣上,我給他寫封信好了……」九姑娘這樣想著,加快了腳步。

  然而,她又不願走得太快,她懷著渺茫的希望:「說不定能在路上突然遇見他呢,遇見了,說上一句話也好啊!我要對他說,叫他等著我,別灰心,我雖然參加了工作,可我決不會像別的姑娘,我將來一定永遠是他的。」

  「天哪,我怎麼好說出口嘛!」還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這樣想著,她的臉就發起燒來了。

  誰規定了非得詩人才有一顆詩意的心?

  在這個純樸的農村姑娘心上,難道沒有豐富的美好的詩意!

  九姑娘走著,一步一步就要離開家鄉了。這會兒,人們都到葫蘆頸幹活去了。積肥的社員們,又都在遠遠的河邊上。葫蘆壩的道路好清靜啊!她多麼盼望能碰到一個人,哪怕不是昌全哥,誰都行,只要他能給吳昌全捎去一個口信。

  背後有人登登登地跑來了。九姑娘感覺到是有一個人追趕她來了。她停下來,凝目回望——哎,原來是工作組的齊明江。

  「許琴,你走了麼?聽說今天早晨來了通知。我剛才跑到你家去,說你剛走呢!」

  小齊同志這一陣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嚴肅的。他擦了擦汗,站在許琴面前。

  九姑娘心想:「對了,齊同志住在吳昌全家,他一定會把我走了的消息告訴昌全哥,我要不要請他轉達一下……呵!不,咋好意思對工作組的同志說呢!」

  「許琴同志,走吧,我送你過橋去。」齊明江提議說。

  九姑娘不大情願讓他送自己。她說:「齊同志工作忙,不耽擱你吧。」

  「不忙,忙啥啊!」他先舉步朝前走。

  九姑娘就只得跟上去了。

  路上,齊明江對她說了一些到區裡、縣裡辦手續的各種規矩,什麼部、什麼局在什麼地方,誰是部長、副部長,局長、副局長,等等。但他發現許琴並不愛聽這些,便改了口說:

  「你學習十五天。可能不等你們學習完畢,我也就回縣上去了。」

  許琴吃驚地問:「不是說這次運動最少搞半年麼?咋個一個月不到就撤回縣去了?」

  「你不曉得。」齊明江向本來就空曠無人的野地裡看了看,帶著機密的神情對許琴說道:「聽說上面又有新精神呐!這個運動的大方向都有問題呢!……當然不是縣裡,這是上邊,上邊傳出來的新精神。有些提法和口號都很新,我正在琢磨它們的意義,比如說,『大資反小資』。這可是個最新提法啊!我想,是不是我們這次運動,批了農村資本主義,又整拐啦?那天我做報告之前,可惜沒有聽到這些風聲,要不,我也不會大批資本主義的。還有,比如說『右傾回潮路線』,這個提法也含有新的意義啊!

  「這一回,顏組長把前幾年打下去的幹部又都放出來工作,評工記分,勞動管理,都恢復十年前的辦法。老天爺爺!這是不是『回潮』呀,『復辟』呀?……一個人,要是不隨時注意學習上邊的新精神,可就完啦!所以我分析,我們一定呆不長,很快會被叫回去,說不定回去還得寫檢討哩!呃,這些話,是小道消息,可別傳出去啦。我是為你好,你到了縣裡,可別亂說活,就是討論發言,也要按上面的精神,如今的精神又很多,有時幾天變個樣,你千萬要留心,要抓住最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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