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七七


  這個發現使她自己也吃驚,她的心跳得更加厲害了,她的腳步放得更慢了。

  「這樣去……合適麼?」這個念頭浮上心來,她稍微猶豫了一下。

  「但是,除了這條路,我還能往哪兒去呢?」她這樣想著,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心裡默默叫喊著她那死去的大姐:

  「大姐!你要是可憐我們這幾個苦命人,那麼,請你在天上保佑我們吧!」

  三

  老七呼喚四姐的聲音消失在茫茫風雨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又驚又怕,慌亂地走著,時而停下來辨別一下自己在什麼地方。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許茂老漢的神態令人迷惑不解,她只記住了老漢的一句話:「他們要逼死她!……」這句話的力量催動著她的腳腿,不停地,機械地行走在泥濘的田野上。

  但是,在這樣漆黑的夜裡行走,她很害怕。這個傻大姐,竟然還迷信呢,她怕「鬼」。小時候聽過的關於鬼怪妖狐的故事裡,大都少不了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四姐剛才那副模樣,不就像個女鬼麼?……前面一棵光禿禿的老樹、路旁一塊石包、風吹斷了的竹子,什麼樣的東西都使她害怕。

  七姑娘還害怕遇到歹人,尤其是擔心遇到鄭百如。鄭百如不是剛離開不久麼?說不定這會兒也正在哪一條路上走著呢!一想到前一會兒的情景,她還直是心跳:那個傢伙不是就要爬到床上了麼?

  鄭百如是個壞蛋。這一點,葫蘆壩上的人,除了四姑娘清楚以外,恐怕就要算老七明白了。三年前,為了出去工作,鄭百如利用機會,殘暴地污辱了她。那些情形,如今想來,她還氣憤得很呢!這是她隱藏在內心深處難以癒合的傷痕。今天,當她醒悟的時刻,當她從吳昌全眼睛裡懂得了什麼是純潔和忠貞的時候,覺得尤為痛心,使她沒有膽量去正視吳昌全那種透徹的目光。

  「挨千刀的鄭百如!你害得人不淺哩。」她心裡罵著。她痛恨自己:為什麼平常還和他周旋呀?

  然而,她依然還是怕。「一個姑娘家,赤手空拳的……」她停下來,倚著樹幹,努力辨別著方向,她肯定自己來到梨樹坪了。前面是一條小路,通向荒僻狹窄的葫蘆頸,那個地方在她的記憶裡,除了一個守水人的小草棚外,什麼也沒有,太可怕了。

  這時,她甚至覺得許茂老漢大驚小怪,糊裡糊塗地把她支使到這荒野裡來,實在是不應該。

  「一個人,活得好好兒的,為什麼要去死嘛?……『他們逼她』,誰逼她啊?是鄭百如麼?對,鄭百如要求跟四姐重婚哩。」老七這樣思索著。但她依然看不出四姐有什麼必要去尋短路。

  轉身往回走吧,老七又怕在她爹面前交不了差。老漢的脾氣她是曉得的。

  怎麼辦呢?

  七姑娘不知道:此刻她的四姐就在她前邊慢慢地走著。只要她輕輕地呼喊一聲,四姐都會聽得見的。然而,她沒有喊。她怕自己的聲音招來野狗或什麼歹人。

  可憐啊!在這樣寒風颼颼、細雨紛飛的夜晚,在每一個家庭裡,婦女們偎著自己的孩子,輕聲哼著催眠的歌兒,姑娘們早已困在溫暖的被窩裡,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而許茂家裡的兩個姑娘,卻還懷著重重心事,孤獨地艱難地行走在這泥濘的羊腸小徑上。這一切,都是為什麼?都是怎麼發生的啊?

  ……

  生活是一本最全面的教材。

  許茂老漢將七姑娘打發出去追趕四姑娘,不用說,這個舉動本身包含著異常複雜的心理活動過程。可以認為,這是他精神上的一次飛躍,或者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轉捩點。

  當他渾身無力,躺在床上,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回想一遍以後,敗興,當然是很敗興;然而,他倒覺得心頭漸漸地明亮起來了。眼下,一個最強硬、最有說服力的事實擺在他面前,不能不使他對於他周圍的人和事,來一個重新估價。他大聲地罵道:

  「鄭百如,你這個混帳東西!小混蛋!老子把你祖宗八代……」

  他罵得咬牙切齒,唾沫橫飛,把莊稼人用來罵人、罵牲畜的所有詞彙都用上了。而平時,這位頗為自尊的當家老者是不喜歡使用那些骯髒語言的。

  接著,老漢就責駡起自己來了:「糊塗!我才糊塗哩!」這裡指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擦黑時候,鄭百如繞到老漢的自留地裡的那一番表演。當時,對於鄭百如的「檢討」,老漢心頭確曾湧起過滿足和勝利的喜悅。正是那種虛榮心,使現實主義者許茂老漢上了當,忘記了自己的現實主義原則,相信起鄭百如這個混蛋來了。

  不,還不止這一點。老漢近日來思索著的一些問題,這會兒仿佛也找到了答案。這幾年葫蘆壩生活給他和他的女兒們的種種不愉快,不都和鄭百如上臺有關係麼?——金東水當支書的年頭,日子不是這樣的啊!

  這是一場嚴重的教訓。

  認識一個人,本來就不容易,認識自己也同樣的困難。許茂這一回可不簡單:他在識破鄭百如的面目的同時,看到了自己的虛偽和殘忍。

  他懊悔,不該那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許秀雲!但是,他又擔心:如今懊悔,已經太遲了,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吧?

  他慢慢坐起來,傾聽著院子裡有什麼動靜沒有?老七去追趕她,是不是回來了?

  沒有動靜。只有屋簷水不緊不慢的滴答聲。好急人啦!

  四

  鄭百如的背上挨了許茂老漢一棍子,當時還不覺得怎麼樣;可是一跨出大門,走了幾步,就感到不是滋味了。他不得不靠在石頭院牆上,腰眼痛得要命!

  「莫不是把腰子打落了吧?」他自語道,反過手去摸著腰部。

  「不對!……是背脊骨……」

  他摸到背脊骨上一塊隆起的大包塊,而一想到眼下這個處境,額頭上就冒起冷汗來了。他的身子支撐不住,只得往下蹲。哪知,一屁股就坐在水汪汪的泥地上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