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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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親眼看著姐姐們一個個長成大人之後,就有一個個陌生的小夥子相繼而來,都是精神飽滿,聲音渾厚,眼睛燃燒著熱情,做出害羞的樣子,而對老人們卻表現得很有禮貌。接著,把姐姐們一個個地帶出了許家的大門。姐姐們走的時候,都要哭,好像很捨不得這個院子似的。但後來證明,她們哪裡是捨不得,她們有了丈夫、孩子以後,都挺高興呢。 這一切,七姑娘都是親眼見到的。送走了姐姐們,她有時不能不想到自己。沒有母親來引導她、教育她。於是,她過早地開始了戀愛。她的初戀雖然還多少帶著一點小孩子的頑皮色彩,但那開始的時候卻是純潔而忠誠的。勞動中互相關懷,青年會上暗送秋波,梨樹林裡談情說愛,柳溪河邊私訂終身。兩年過去了,鄭百如問她:「你打算一輩子蹲在農村麼?出去工作,掙工資、住樓房、穿料子,不曬太陽不淋雨的生活,你想不想啊?」她動搖了……後來的經過,正如前面敘述過了的那樣,可以借用「被誘惑」或「墮落」這些詞兒去概括。 然而,這個心不在焉的輕佻女子,怎麼也想不到,她的傳情的眼睛和默默的相許,卻害苦了一個忠厚的癡情的青年!她說過的話,私許終身的諾言,她自己淡忘了,而他卻一字一句刻在心上,永世難忘。這個癡情的男兒名叫吳昌全。 五 吳昌全走進大會會場不久,看看天上亮開了,雨也住了,他便立即擠出村小的教室往回跑,跑進他們的科研地裡幹活來了。 這幾天,他為豌豆「霜前花」問題的一個新發現苦惱著,焦灼得吃不下、睡不好。落雨前,他在偶然的情況下觀察到一個怪現象:霜前花在氣溫還沒有達到豌豆授粉溫度的情況下,居然也能授粉,證明「霜前花」也有結果的可能。這個意外的發現使他驚喜萬分,正待繼續觀察,天卻落起雨來了。久晴有久雨,開了頭就沒完沒了地落,落得叫人牽腸掛肚。雨天的花,開不了無法進行觀察。每天,工作組的齊明江同志開完會回去吃飯,都看見吳昌全不是在翻書,就是坐在門檻上憂鬱地望著雨霧茫茫的天空出神。小齊同志心想:這個人准是又害相思病了。 吳昌全盼著天空放晴,只有天晴以後,才好繼續他對霜前花授粉問題的研究。說吳昌全「癡情」,這不是沒有道理的。他這個人,只要迷上什麼,就總是丟不下,放不開,長久地眷眷于心懷。他對鄉土的眷戀,對以提高產量為目的的科學研究傾注滿腔的熱情,既不是為了完成誰交給他的任務,也不是出於好奇的心理,更不是為了去領賞,完全是一種強烈的熱愛人民的情感,使他對農村家鄉的貧困感到切膚之痛。 葫蘆壩的農業產量不高;莊稼人缺吃少穿;上學的孩子們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書桌上寫字;婦女們打著赤腳;青年妙齡的女子不聽親人的勸告,被騙賣到那遙遠的地方……所有這些觸目傷心的事,都發生在七十年代的葫蘆壩上,而這些勤勞苦作創造物質財富以支撐祖國社會主義大廈的婦女,是不應該遭受這種命運的!……吳昌全對於他的鄉土人民,有一顆赤子之心,他沉重感受到這一切,他簡單而又固執地認定:這一切都是由於技術落後,產量太低,人不夠吃,生活不富。他天真而又誠摯地相信:靠集體的力量,用新的科學辦法生產,就一定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這就是葫蘆壩新一代農民吳昌全的「癡情」的一例。工作組的同志齊明江,難以理解這個農村知識份子樸實的感情和高尚的情操,當然並不奇怪。他有他的理由和根據。自從他第一次偷看了吳昌全的日記以後,他怎麼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去繼續偵探吳昌全的秘密。不久前,他又倫偷地看到了如下一段記載: 我已經把不少的精力和時光都花費在那刻骨的相思之中了……看來,她是完全被那些低級庸俗的生活情趣同化了。這是一個心性高傲的姑娘終於走向墮落的最明顯的事實。這兩年來,我遠遠地望著她。為什麼她成天同那些遊手好閒的青年混在一起?常常往城裡跑,並沒有結婚,卻在別人那裡吃住,節假日天天在別人家中。幹些什麼呢?不外是給人家做家務、做奴隸、做妻子!……在這樣的可悲的事實面前,我不應該戀戀不捨。 她是寧肯要那種沒有愛情的婚姻,而不願去艱苦奮鬥,爭得其正的愛情和幸福。她厭惡勞動,永遠也跳不出庸俗的市儈習氣的束縛……看著她的墮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樣,那是沒有辦法的。這樣的「規律」,現今世上很少有人違抗得了,她跳不出那個世俗的羅網。我只好眼望著花落春去……我寧願讓那些初戀的美好的回憶長留在心裡,不願看到她如今這可悲的形象去破壞了那高潔純真的回憶!…… 吳昌全的近乎傻氣的愛戀,被齊明江視為荒誕。他認為吳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線不端正,已經墮落到資產階級的泥坑裡去了。因此,他決定在運動的「第二階段」狠狠觸及一下他的靈魂! 天空放晴以後,吳昌全已經出現在科研地裡那兩畦早花的豌豆面前了。 前幾天開放得那般鮮麗的蝴蝶形狀的花朵,經歷一場風雨之後,凋謝了,萎蔫了。吳昌全摸出一個放大鏡來,一朵又一朵地察看著那些萎縮了的花蕊中間的「花柱」。 他蹲在潮濕的泥土上,腳腿蹲得麻木了,眼睛看得昏花了,便站起身來活動一下四肢,然後又蹲下去繼續他的神聖的工作。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連一個膨大了的「柱頭」都沒有發現。顯然,還沒有發現一朵已授粉成功的花。他站起身來,略為估計了一下,如果把這兩畦豌豆每一朵開過的花都這麼看一遍,大約需要五天,就是說,他一個人得照這個樣兒,在又濕又冷的泥土裡蹲著,整整地蹲五天,目的就僅僅是為了觀察一下有沒有那樣一棵授粉成功而膨大變形的「柱頭」。吳昌全在默算著這一切的時候,臉上並沒有顯出那種驚駭或失望的神色來。他想:明天跟隊長商量一下,讓科研組的社員們都來參加這一工作,他可以教給他們怎樣觀察。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又蹲下身子去了。 這種十分平凡,而且看來並沒有什麼「立竿見影」效果,立即可以引起人們重視的勞動,那種「精靈人」是決不願意幹的。這也是吳昌全「癡」的一個方面。有誰給他下命令,叫他這樣蹲著麼?沒有。從葫蘆壩、連雲場、太平區、一直到北京城,有誰看見或者想到在這朔風凜冽的窮鄉僻壤,有一個名叫吳昌全的同志蹲在這又冷又濕的泥地裡麼?沒有。何必要人知道呢!吳昌全是樸實莊稼人的後代。過去他的袓輩們勤巴苦做,是為了養家糊口,現在吳昌全忘我勞動,為的是葫蘆壩眾鄉親豐衣足食!這裡,沒有什麼苦不苦的觀念。奵像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著幹這個事來的;他幹得很帶勁,幹得很有味兒! …… 昌全全神貫注地蹲在那裡,掰開一個一個花瓣兒,對著放大鏡觀察著,時而站起來換一換姿式,活動一下麻木的腿腳……當他某一次站起身來,伸開手臂,半眯著有些酸澀的雙眼眺望遠方時,他看到一個在田野上踟躕的姑娘,山風吹拂著她的頭髮,白亮亮的冬田水中映著她的倒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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