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六四


  像偶爾間在一本書上翻到一幅描寫冬景的插圖:灰茫茫的天空,光禿禿的柳樹,黑蒼蒼的山野,白花花的水田,一個女子匆匆走著,走向她要去的地方……這幅圖也許畫得很不錯,看著能使人想到一些美妙的或者憂愁的事情,但既是看書,總得往下看,於是就把這一頁圖畫翻過去了,甚至當這本書出現新的情節或一幅新的插圖時,也許就不再記起那個畫面了。

  然而,此刻對於吳昌全來說,這一頁卻怎麼也「翻」不過去!

  他久久的呆立著,激動地凝望著這幅「冬天的圖畫」。他的血在往上湧,心裡有一萬個問題向他自己提出來……顯然,他已經認出了或感覺出了那個姑娘是誰。

  那是同他一起幸福地度過了青梅竹馬童年的姑娘。後來他們一塊兒回到太平鎮去上中學,後來又一塊兒回到葫蘆壩家鄉。他們曾經兩小無猜地度過了一些最美好的日月,當他們由初戀而私訂終身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曾懷疑過自己的許諾有什麼不實際或不忠誠……

  那是他癡心愛過、期待過的姑娘。兩三年來,他忠心耿耿地在葫蘆壩的茅草房裡思念著她,衛護著這個心中的偶像。那種虔誠和眷戀簡直使人吃驚……

  那是近些日子來,常常使他心裡發痛的姑娘。像親眼看見一塊純潔無疵的美玉怎樣慢慢落在泥淖之中,又像眼巴巴地望著一輪滿月漸漸墜入柳溪河對岸環形山巒的背後,他為這姑娘無限悵惘、惋惜和心裡發痛!……

  昌全終於又蹲了下來。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掛記著她。命運既然給你們倆安排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你們就各奔前程吧!你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暢快!」

  他把放大鏡對準一朵凋謝的花,輕輕伸出指尖去掰開花瓣,試圖使自己恢復平靜,從新幹他的活路。然而,不行,他的指頭抖得厲害,那朵花連帶花蕊一起都給捏碎了;而且,他視線模糊,跟前的事物全都變成了茫茫的白霧……哎呀!剛強的青年,眼裡滾出晶瑩的淚珠來了!

  曾有人用權威的口氣告訴我們:一個獻身于人民的英雄,當他們在向著「完善」邁進的時候,或進行著艱苦卓絕的奮鬥的時候,他們早已摒棄了一切屬於「感情」的東西,如父母,親人,愛情,等等。

  不,這不是真的!

  吳昌全把自己的智慧和勞動傾注在多打糧食的科硏事業上,把青春獻給人民大眾,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去思念一個曾經相愛過的姑娘。假如說,現在有誰下個命令,禁止他吳昌全從事他心愛的科研活動,他會非常痛苦;那麼,當他真心感到自己確實失去了心愛的女伴,他同樣也會傷心。吳昌全這個普普通通的莊稼人的兒子,如何能沒有他豐富的感情?

  ……許貞急匆匆地從科研地旁邊走過來了。她的雨鞋已經灌滿了泥漿,走路時發出「咕咕」的響聲。隔著一道竹片編織用來攔雞的籬笆,已經聽到她的腳步聲和衣服被風吹動的窸窣聲,但粗心大意的許貞沒有發現他,也不曾想到應該向籬笆那面望上一眼,便匆匆走了過去。

  昌全聽見腳步聲過去,也沒有抬起頭來。男性的驕傲阻止他首先招呼對方。他私心希望她也許會回過頭來。但沒有,她對直沿著籬笆去了。昌全滿腹委屈和懊惱,又不由得升起另一個新的念頭:把她叫住,談一次話,以便得到一個確切的印象,證實她確實變了心,從今以後,就再也不思念她了(「我們已經兩年沒有說過一句話,誰知她是怎麼想的呢?」——他這樣為自己的決定尋找理由)。於是,他「唬」地一下子站起身來,叫了一聲:

  「許貞!……」

  七姑娘猛地站住,回過頭來,驚愕地望著他。好一陣,緊張的神色才稍稍和緩下來,露出一絲苦笑:「呵,是昌全哥?」

  昌全為自己剛才的衝動羞紅了臉。他笨拙地立在原地。兩年多來,心頭積下了多少話語,此刻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連一般的見面話也沒有一句。他有些後悔,但又依然懷有一種渺茫的希望。

  「你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麼呀?」許貞的聲音和從前一樣圓潤清亮,她順著籬笆往回走幾步,站在離昌全不遠的地方,只要跨過低矮的籬笆,他們就能在一起了。

  在這默默的注視裡,這一對青梅竹馬的伴侶,你們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在回憶你們如花似錦的童年?當你們想起那些珍貴的時光,你們的心境是幸福,還是辛酸?是輕鬆,還是沉重呢?你們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會,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為討厭的「媒妁之言」,而你們兩小無猜的愛情,卻不能永久,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依許貞看來,這兩三年來,吳昌全似乎蒼老了許多。今天這身打扮,更使他渾身顯得窮困和悽惶:頭髮蓬鬆,衣衫破舊,水濕的褲管攪在腳肚上,泥糊糊的膠鞋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不由憐憫地想道:「當初就是不聽我的勸告,出去找個事情做。那樣好的學問。出去了,還會像這個樣兒麼!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說道:「咳,又落起來了。」

  「是麼?」七姑娘仰起臉,細得像粉一樣的雨珠兒灑在她發燒的面頰上。

  接著,雨滴就大起來了。

  「哎呀!我要轉去了。」七姑娘說著轉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喚她:「躲一下再走吧。」

  他追上去。繞過那片竹林,看見她站在屋簷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氣。

  昌全上前推開大門,說:「屋裡坐吧。」許貞猛然想起,這原是吳昌全的家。她猶豫了,沒有進屋。

  昌全一隻腳踏進門口,一隻腳留在門外,他望著七姑娘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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