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六二


  前面田邊上有一棵年老的柳樹,樹下是一眼古井,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拄著竹竿提著小桶走上井臺。許貞見她那吃力的樣子,便走上前去,一看原是三隊的五保老人姜三婆。她說:「三婆婆,我來幫你提吧。」她不由老太婆分說,便搶過小桶和扯水竿,迅速地打起一桶水來。她覺得這個活兒很好玩,便又說:「三婆婆,我給你提回去吧!」說罷便提起那一小桶清亮亮的井水朝薑三婆家走。當她把水桶放在那虛掩著的籬笆門外,回轉身來時,薑三婆才走到半路上。老太婆高興地說道:「我想了半天,是誰家的姑娘呀?哈哈哈……原來是許家老七啊!七姑娘,你如今出落得這樣富態,我這老太婆都差點兒認不出來啦!」

  許貞因為剛才的勞動,臉上紅噴噴的,顯得容光煥發。她說:「三婆婆,你老人家好啊!」老太婆回答道:「好啥子喲!這條命死不下去罷了。落幾天雨,吃水都成困難囉!呃,七姑娘,幾時回來的啊?你爹可好呀?……從前你娘在世,也像你這樣肯幫忙。有一回,我病在床上爬不起來,你娘天天來看我,給我熬藥湯,那時你才兩三歲,你家老八還在吃奶,老九還沒出世。葫蘆壩上正組織互助組,你爹當組長,對我們這些孤寡人家才好咧!那一回我害的是傷寒夾濕……」整天整月沒有一個說話的物件,老太婆今天像要把存放在肚子裡的陳年老話一股腦兒向七姑娘倒出來。她東拉西扯地說著。好一會,許貞聽得厭煩了,便說:「三婆婆,天冷呢,你回去烤烘籠去吧!」說完便離開老太婆,繼續漫無目標地向前走去。

  許貞繞過一塊乾涸的堰塘,從一片竹林裡穿過去。突然,背後有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

  「許貞!……嗨呀,你也在家麼?」

  她回過頭,只見一個披翻領大衣,露一段深紅色絨線圍巾的青年向她奔跑過來,板平的臉上現出興高釆烈的神色,只有在荒涼沙漠中的旅行者意外地與知己重逢時,才會有那樣的神態。

  許貞淡淡地回答:「呵,你也在家麼?」

  「昨天回來的,可今天就想走啦!明天一定回縣上去。真沒意思。」小夥子說,「我媽一封信又一封信叫我回來,原來是給我找了一個物件……好笑人!」他自己先笑了,接著補充道:「是個『向陽花』,哈哈……」

  許貞有點討厭這個人。他舅舅是縣商業局的什麼主任,前幾年開後門把他弄去當了百貨公司的工作員。

  「怎麼?你不懂得啥子叫做『向陽花』麼?」

  「不懂,沒聽說過。」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你會唱一支歌吧?」說著,小夥子唱起來了:「……社員(呀)都是(那個)向、陽、花(呀)……」

  唱得荒腔頂板的怪難聽,許貞嘴一撇。小夥子忙說:「還不懂麼?『農二』!懂了吧?我媽給我找了個『農二』。笑死人!」

  許貞懂得了。這是城裡某些青年對農民輕蔑、鄙視的稱呼。她不由更加討厭這個無聊的青年了。此刻,不知怎麼的,她聽見人家用輕慢的語言提到農村姑娘,就覺得難以容忍!雖然她自己並不熱愛廣袤的土地和農家的草屋。

  七姑娘轉身要走,小夥子卻跨前一步,攔住她:

  「到我家去坐一坐吧。」

  「不坐了,我還……有事呀!」

  「只坐一會兒吧!」青年自作多情地瞅著她,輕聲說:「我媽在家,舅媽也在……你願意離開供銷分社到縣上去麼?百貨公司闊氣多啦。只要給我舅媽說一聲……」

  要在平時,許貞會動心的。百貨公司的店堂、櫃檯、櫥窗,哪一樣像連雲場供銷分社那般寒酸呀!但是,她此刻卻不感興趣。她覺得此人比她自己更淺薄,更空虛。

  她伸手推開那青年,傲然地向前走去。只有這一刻,七姑娘臉上才突然閃耀出許家姑娘們所共有的那種固執和高潔的神采來。

  「唉!……」板平臉、圍紅圍巾青年悵然地站立在原地,望著七姑娘健美的腰肢,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七姑娘心上突然湧起一陣憤懣的情緒!——她背後沒有眼睛,可是她卻知道那個人在用怎樣令人討厭的目光盯著她,使她無端地感到受了侮辱。

  「好氣人喲!……」她自成年以來,這會兒才第一次感到作為一個女子,自尊心是多麼重要。「他們那些人,都一樣討厭,像餓狗一樣,可惡死了!」

  在許貞這個大姑娘的愛情詞典裡,早已抹掉了「純真」二字。別人欺騙過她,她也欺騙過別人。但是,儘管如此、嚴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厭其煩地喚醒她去追求一種真正的生活、純潔的愛情。她對自己以往的鬼混感到羞恥和厭倦了。她又一次明白地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多麼的淺薄無聊,而現在又是多麼的空虛啊!

  她依然漫無目的地走著。她不知道自己繞過多少根田埂,跳過多少條小水溝,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這樣在泥濘的路上走,任憑寒風刮著她的臉,透進她的心。她冷得牙齒打顫,卻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清新的氣息。一陣猛烈的風吹來,掀起她花呢短外套的前襟。

  她時而走得很慢,從眼前隨便什麼東西——一丘田,一方土,一個大石包,一棵道旁的柳樹——身上,去追尋少女時代的記憶,讓自己的思緒久久地沉湎在那些純潔生活的回憶中;時而她又飛快地走著,泥漿濺起老高,濺滿了她的褲腳,好像是要抓住那突然斷了線的思緒,又像是為了甩掉記憶的長河中的某一個令人不偷快的細節。

  她的童年時代,是在不聲不響中度過的。姐妹們過多的家庭中,做母親的人不可能把她們全都摟在懷裡。那時候,她像小雞似的,成天跟著姐姐們轉,下田,挖地,收割或在家裡做飯洗衣。她最愛跟的是三姐,愛看三姐大聲說話大聲笑。可有時候三姐要打她,挨了打以後,她去找四姐,四姐總是溫和地給她擦乾眼淚。在不知不覺中,她逐漸地長大起來,告別了童年,又跨進了少女的美妙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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