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六一


  四姑娘猶豫了一會才答道:「去!……不是說要點名麼?」她是決定要去了;對七姑娘說出這樣一個原因,表示她本來是不願意去的。

  七姑娘哪裡知道個中情由。她對葫蘆壩以及整個社會生活向來漠不關心,如今又只為自己婚姻戀愛問題而苦惱著,似乎當今大事只有一件,人們都應該關切她的不幸,全力以赴地為她的戀愛問題提出切實的建議。此外,她絕不相信,別人的生活裡也有值得思索和苦惱的事情。這個傻姑娘!糊塗人!……自從那天發生了那樁丟人現眼的戲劇性事件以後,她十分的懊惱,但卻並未正確地去總結一番教訓。她盼著別人同情她,更盼著突然出現一個心地善良的漂亮青年來分擔或解除她的苦痛。

  但供銷分社裡的同志們並不怎麼關心她的不幸,有的姑娘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瞧著她,小夥子們拿她的不幸當笑料,經理還批評她不注意生活作風。失望之下,她想從親人們這裡得到同情和安慰,哪知老九一見面就批評她「自私自利」。沉湎于個人情懷中的七姑娘,好不傷心!雖然,老漢今天例外地對她那樣溫和,但當父親的哪能知道她深沉的苦惱?這個二十四歲的傻姑娘,焦急地盼著找一個稱心、老實、前途遠大的物件,恨不得快一點兒嫁出去,但她當著父親的面,卻保證自己「這一輩子」都不結婚。可笑不可笑!

  她急於要把自己的「不幸」向四姐傾訴,好像全世界只有善良的四姐是她惟一的親人了。她認定:既然全世界的事情都沒有比她的「不幸」更為重要和急迫,那麼,四姐今天就完全沒有必要去開會。她對四姑娘說:

  「開會,厭煩死了!到處都一樣開會,像發了潮一樣。翻來覆去還不就是說那些事,耳朵都聽得起繭了。我在單位上,就不喜歡開會哩。四姐,你今天何必要去?點名,不過是嚇唬人罷了!他們能把人怎麼樣!」

  四姑娘匆匆洗刷鍋碗,苦笑一下,像誑小孩子似的望著老七說道:

  「七妹,你嫌把你丟在家裡冷冷清清不好耍麼?你去陪著爹擺擺龍門陣嘛。要不,就去串一串門兒,行麼?要不,乾脆和我一路開會去。在那兒你能遇著許多熟人,你從前相好的那些姑娘們都在會場上呢。」

  許貞撇一撇嘴,「姑娘們!」她才不要找那些姑娘們哩,她們對於七姑娘有什麼用場!她搖了搖頭,雙手抱著膝蓋,表示不願意跟四姑娘一路去。

  「那麼,你就在屋裡幫我把爹的皮襖縫好吧,只差上領子、釘紐子了。好不好?不多一會兒,我就回來了。」四姑娘說著,就動手換衣裳,挽褲腳,換上一雙黑色水膠鞋,取下牆頭斗笠,最後拿了一隻沒納完的鞋底和頂針,再次對七姑娘苦笑一下,便出去了。走到院壩中間,她又回頭對七姑娘叮囑道:「這會兒雨下得小了,你出去轉一轉吧,別在屋裡悶出病來了。記住半下午的時候,到爹房裡去看看他吃藥沒有。」說罷,才跨出大門去了。

  許貞失望地望著四姐出去,卻沒法生四姐的氣。不生氣,越感憋得慌。她坐在孤零零的小屋裡,不由得開始自悲自憐起來。面對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空虛的滋味,頭一回湧上許家這個二十四歲的漂亮姑娘的心頭……

  在許茂家裡眾多的姐妹們中,如果依照連雲場百貨商店兼管照相業務的那位攝影師的審美觀點來判斷,七姑娘許貞是最美的一個。早在四年前,他就從無數到連雲場趕場的姑娘們中把許貞挑出來,為她免費拍了一張照片,塗上彩色陳列在太平鎮堂堂皇皇的照相館的玻璃櫥窗裡,引得許多趕街過路的姑娘們羡慕不已。許貞自然更是顧影自憐。一個心地純潔具有革命事業心的姑娘,對於自己外在的美是不怎麼看重的;而過於看重自己外表的漂亮,並為此驕傲,把青春和精力都花費在俗氣的戀愛生活裡的女子,也說不上會有什麼高尚的革命情操。可憐的許家七姑娘正是後一種人當中的一個。

  她太過於看重自己豐腴的外表,太愛追求虛榮了。還在讀書的時候,她就表現出一種同姐妹們樸素嚴肅的生活不協調的行動,過早地談起戀愛來,那時還只有十八歲,她初戀的情人是她的同學,葫蘆壩上一個數一數二的漂亮青年。她的戀愛是熱烈的,然而冷卻也快。原因是,那個青年高中畢業以後回家做了個小隊會計,成天汗一把泥一把,甘心當個農民。而當她參加了工作,吃上公糧以後,她便認為,嫁個農民,生兒育女,燒鍋煮飯,不是埋沒了自己麼?分手是理所當然的。

  問題是,她全然沒有問一問人家的意見,不,她根本沒有想到過要打個招呼,便拋棄了人家;至於人家會怎麼樣,她自然不去管了。在只顧自己這一點上,七姑娘倒很像她爹哩。三年前,當她拼命去纏她的四姐夫,要四姐夫「推薦」她出去工作的時候,那個傷天害理的鄭百如糟蹋了她。當然,那醜事,葫蘆壩至今沒有一個人知道。可是,那個陰影卻並不因為世上無人知曉就能輕輕從她心裡抹去。從那以後,她急於尋覓物件,一個又一個,但都不中意。不是人家嫌她太輕浮,就是她看不起人家的外貌。年復一年地耽擱下來,轉眼間二十四歲了!

  哦,如果將來某一天,許茂沒有死掉,還能思索人生的話,那麼,他定能發現在那些亂紛紛的年月裡,他和他的女兒們損失最為慘重的是什麼東西。不是他自留地的南瓜,不是連雲場上的一罐菜油,也不僅僅是金錢和糧食,而是女兒們被耽誤了的青春!……如果許茂能開闊自己的視野,走進更為廣闊的社會去思索,他將會更痛心地惋惜:像七姑娘這樣的一代青年,被攫走了靈魂和理想!

  ……許貞伏在四姐的床上嚶嚶哭泣一陣以後,仍覺得心頭空得發慌,好像那身比農家姑娘要華貴得多的衣服裹著的健壯的軀體也不存在了似的。

  她翻身爬了起來,坐在床沿上,百無聊賴之中,緩緩地掠著額上散亂的頭髮。隨後,便動手拈起針線來,試著按四姐的吩咐去縫皮襖領子。

  然而,好幾年來不事女紅,連衣服補釘都不會縫的七姑娘,指頭不聽使喚,沒有幾下,針尖就紮進手指頭,冒出鮮紅的血珠來了。她氣忿地丟開這討厭的針線活,站起身來,慢慢踱到門外去。

  她返身掩上大門,漫步走向田野。

  細雨剛剛停歇,天空顯得高了一些,也亮了一些。只是,遠處的山巒仍是朦朦朧朧的,柳溪河上還掛著白色的水霧。葫蘆壩靜得出奇。人們都集合到村小的幾間破教室裡開會去了。偶爾有兩三個小孩子出現在紅花草田裡採摘那些小紅花兒,玩「娶親」的遊戲。這些孩子們,穿著黑色、藍色的破棉襖,頭上戴著他們哥哥或父親的棉帽子或毛皮帽,很難分清哪一個是男孩,哪一個是女孩。

  許貞踏著泥濘的田坎路,無目的地朝前走著。寒風吹在她身上,冷颼颼的。她後悔自己為什麼不穿棉襖。——這是近來在一些年輕人中流行的一種時髦的風尚,他們為了顯示自己苗條的身材和「風度」,冬天裡也不穿棉衣。七姑娘剛剛學到這種時髦,還沒有完全適應,尤其是這空曠原野上的「刀兒風」,她那毛線衣以及花呢外套哪裡抵擋得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