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五九


  三

  人生有些局面,真是艱難。年紀輕輕的九姑娘,風華正茂的團支書,此刻正兩手托腮,黛眉深鎖,滿面愁容。她天天都在開會,比葫蘆壩的莊稼人懂得更多的革命理論,然而她卻不能用那些道理去解開她自己思想上的疙瘩!遇到這種時候,不論多麼快活的人,都會感到愁苦的。

  送走了代理支書龍二叔以後,許琴沒有跟許貞一起跨進父親臥室去。她需要冷靜地想一想眼前發生的事情。

  她坐在自己屋裡,兩眼怔怔地望著顏組長床上的白床單和整整齊齊疊著的被蓋,心想:今天自己拒絕去參加黨支部大會的行為,對不對呢?顏組長從區上回來,工作組的齊同志向她彙報了這件事,她會不會批評我呢?我又怎麼向她解釋這件事呢?……

  她拉開柏木條桌的抽屜,拿出一個舊時的講義夾。打開講義夾,裡面並沒有什麼「講義」,而是夾著共有十頁的一份「入黨申請書」——這是她前年讀完高中回來,被公社指定為團支書時寫下的。

  「……我堅信,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共產主義的理想一定能實現,我自願為這一壯麗的事業貢獻出我的青春和生命,終身跟黨走,誓死不回頭!……」

  兩年了,那潔白的紙張邊緣已經發黃,墨蹟已開始褪淡,然而字裡行間依然燃燒著火一般的激情。兩年來,許琴一次一次地把這申請書取出來,又一次一次地放回去。她始終沒有交給葫蘆壩的黨支部。她覺得,鄭百如把持下的黨支部,不是她心目中的那個崇高、光榮和偉大的黨。這的確使她十分傷心。她不明白,為什麼葫蘆壩的黨支部會失去那奪目的光彩呢?有時她天真地想著:也許在別的地區,我們的党依舊是光榮偉大的,只有在葫蘆壩才被雲遮霧罩吧?要真是如此,那麼,她許琴才真不該生活在葫蘆壩!特別是幾天前,她夜裡偷偷讀完《青春之歌》,心裡更是深悔自己「生不逢辰」,要是自己生活在林道靜那個時代,才真有意義啦!

  「入黨是人生一件大事,應該是莊嚴無比的,沒有經過自己積極的爭取,就突然被什麼人『看中了』而拉進黨裡,這樣做一個黨員,有什麼意義呢?……」

  許琴思索著,甚至感到有些厭惡了,仿佛有誰玷污了她對党的純真的感情。她終於關上講義夾,又放回抽屜裡去。她兩手托腮,越想越覺得惆悵。她真恨不得立刻跑出去,跑到風雨漫漫的田野裡去,向什麼人吐露自己的心聲,得到他的幫助,也許能解開心上的疙瘩!

  這時,七姑娘許貞從父親那邊走過來了,一邊走,一邊還用花手絹兒揩著眼睛。這會兒的九姑娘多麼不願意見著她的這個姐姐呀!她覺得,自己和七姐之間不可能有共同的語言。

  這姐妹倆之間確實少有共同之點。老九向來看不起七姑娘在連雲場的生活方式,她為老七的淺薄無聊而感到羞恥。尤其是在這個時候,許貞那不高的身材,漂亮的臉蛋,高聳的胸脯,粉紅毛衣,花呢外套,衣服上飄出來的香水味兒,這一切在九姑娘的眼裡,真是顯得俗不可耐,使她厭惡極了!

  許貞很難為情地在床沿上坐下,然後問:

  「這張鋪,是四姐的麼?」

  「不,不是。」

  「是哪個的呀?」

  「工作組顏組長的。」

  「呵!……那麼,四姐不住在隔壁了麼?」

  「嗯。」

  「她搬到哪兒去了呀?」

  「院子裡——那間破小屋。」

  「呵,這是為啥子呢?」

  「……」一言難盡。許琴不願向這個不關心人只關心自己的七姐枉費口舌。

  許貞從妹妹臉上明顯地感到了冷淡。她停了停,才又問:

  「我的信你們收到了麼?」

  「收到了。」許琴回答,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封信來。這是許貞托人帶回來,向四姐和九妹倆訴說她和小朱分手以後的各種感想和苦悶心情的。

  「你看過了麼?」

  「看過了。」

  「四姐也看了麼?」

  「我沒有給四姐看。」

  「為什麼呢?」七姑娘一點也不知道這些日子來葫蘆壩上的事情和家裡的變化,她為九妹這樣不重視她的信而萬分委屈,差點要哭出來了。她重複說:「為什麼不給四姐看?我原以為能從你們這裡得到一點安慰,誰知你是這樣的不把我放在心上!……拿來,我去請四姐看看……」

  許琴冷淡地打斷她的話:「用不著!何必呢?」

  「你……」

  「你只關心你一個人,自私自利!你可知道,這些日子,家裡都出了些什麼事情?四姐的問題比你多得多,哪有工夫管你的事呀?你,只不過是……又失戀了吧,再說,對於你,失戀也不是第一次……」九姑娘不知道那天連雲場上的風波,因此言語有些尖刻。七姑娘哪裡受得了,不由得傷心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從許琴手上抓過那封信,跑出去了。

  「轉來!你跑哪兒去?」九姑娘見勢不妙,怕七姐真的被氣跑了,老漢問起來,又討氣慪。她起身追出房門。

  七姑娘在院壩裡站著,天上的細雨,樹葉上的水滴,很快就淋濕了她的頭髮和肩膀。許琴站在階沿上叫道:

  「轉來呀!有話慢慢說……」

  許貞沒有轉來。她向四姑娘的破小屋走去,叫了一聲:「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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