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五八


  「二姐、五姐、六姐,她們全都要回來給你老人家做生,就不准我一個人回來麼!未必我是後媽生的麼?老八當了女兵,你愛得像心肝寶貝,就嫌我老七一個人……」

  二十四歲的大姑娘這樣嬌滴滴地對老子說話,越發地使許茂感到厭惡。又想到那天在老七屋裡同那個小鬍子的遭遇,他心頭更痛苦地自語:「我前世造了什麼孽,這輩子生下這樣不成器的東西!」

  「要喝一點糖開水麼?」老七又討好地問。

  老漢沒好氣地說:「不喝!你出去吧!」

  討了個沒趣,七姑娘有點掃興。提著挎包跨出房門,向老九房裡走。

  「轉來!」老漢突然坐了起來,叫道。

  許貞怔怔地站住,回轉身走近床前。

  老漢的嘴唇翕動著,半天說不出話來。看樣子他是想詢問七姑娘一件什麼事,卻又難以啟齒。

  七姑娘自從到供銷社去工作以後,一年四季很難得回到葫蘆壩這個家裡來。這絕不是因為路途遙遠,葫蘆壩離連雲場近得很嘛。別人家的兒女在外邊工作,千里迢迢還要回來看看家鄉的親人呢。她不,遇到休假的日子,寧願往百裡外的縣城跑,甚至跟著她的男朋友乘車到更為遙遠的省會去,為的是享受一下都市風光。城鄉的差別本來是歷史的產物,逐漸縮小這個差別,應該是城鄉勞動者共同的任務。

  可憐的許貞不懂得這個道理,她被那些高樓大廈、公園、戲院、大馬路,以及那些穿著時髦服裝在大街上閒遊的人們吸引著,越發地感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太寒酸、太醜陋了!為了向城市物質生活水準看齊,這個供銷分社營業員的微薄的薪水,差不多全花在服裝上,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城裡的姑娘,不讓別人發現她身上曾有過泥土的氣息。這是她不常回家的原因,也是她和自己親老子在感情上生疏起來的根由。眾所周知,許茂老漢是並不忌諱「錢」字的。而每月掙三十多元的七姑娘竟然對老漢的財政沒有一點貢歒,還談得上什麼感情呢?——「錢」字使許茂和七姑娘之間的父女感情淡漠了!老漢有時不能不氣忿而失望地想:「只當沒有生她罷了!」

  然而,話雖如此,人,究竟不是石頭。許茂老漢把金錢看得重,也難以把骨肉之情完全撇開,他有時也會原諒這個還沒有出嫁的漂亮而輕佻的姑娘。尤其是當他發現七姑娘竟然同那樣一個流氓混在一起的時候,使他感到羞辱,更使他感到擔心。那天離開連雲場時,七姑娘的痛哭聲,不能不引動老漢內心深處的惻隱之情,父親之愛……

  這時,他終於開口詢問道:

  「那個……姓朱的小流氓,還到連雲場來?」

  許貞一聽父親問的這個,不由收起了笑臉,羞愧地回答:「沒……沒有來了。」

  「是實話麼?」老漢緊接著厲聲問。

  「真的。」許貞低著頭說,「他要再來,我也不理他了。我……我瞎了眼睛!」

  老漢睜開一隻眼,從旁打量著七姑娘,他發覺女兒眼裡包著一泡淚水。

  的確,在這一刹那間,羞愧和懊悔突然使七姑娘的容顏變得老實、莊重起來,一反平時那種嬌驕和淺薄的神態。

  她繼續悔恨地說:「那天的事情,真丟人!我曉得你慪氣了。領導上又找我談話,批評我。我真痛恨自己糊塗!……爹,你原諒我吧,以後我再也不敢那樣了。」

  「曉得了麼?曉得錯了,也好。」老漢教訓老七,「人活臉,樹活皮。老子一輩子就是你們幾個姐妹。我現在老了,我不能看著你們……唉,要是你們娘在世,老子也焦不到這樣多的心!」

  七姑娘掩著臉,嗚嗚地哭出聲來了。

  許貞剛剛生下地的時候,也和所有的姑娘們一樣,並未帶有什麼不好的印記。就是在她已經長到二十歲的時候,許家姑娘們所具有的那種純樸和敦厚的品性,在她身上也同樣存在著。為什麼後來就不同了呢?……可惜,許茂老漢和她本人都沒有從社會物質和精神生活方面去加以探究。他們只怨自己,而無從去怨別人。其實,就算許家的老太婆還活在人世,那一位性情像棉花一樣溫柔的母親,又有幾多的作為能叫七姑娘免子那樣的丟人現眼呢?

  女兒悽楚的眼淚,今天意外地使老漢的心腸變軟了。他覺得還有一個重要的意思要說出來,告誡這個長得太漂亮了的女兒,他咳嗽著,在心中斟酌字句。一會兒,終於說道:「女孩兒家,自己要尊重自己嘛……唉,名聲要得緊喲!……一輩子的終身大事,要把穩。」說到這裡停了停,太陽穴上鼓起兩條青筋。他很奇怪自己的語言為什麼竟這樣的溫和。平常遇到這種場合,他可不這樣對女兒們說話,他會瞪著眼,嚴厲訓斥:「不給老子顧臉!看老子捶斷你的腳杆!」

  古人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要是用在此刻的許茂老漢身上,是最合適的了。他在這一刻,確實想到他不會活得太久的了。他接著往下說:

  「要把穩!……我是管不了你們許多事了,要是能管,我就一定得把你許配給有根有底的莊戶人家,誠實子弟,牢牢靠靠的好人。」

  「爹!我不……」七姑娘痛苦地回答道,「我這一輩子都不找物件,不結婚了……』』

  「瞎說!」老漢喝道。憂鬱地望了她一眼之後,又說:「為啥子說這種胡話!」

  七姑娘捂著臉,傷心地回答:「我看到那些人就厭煩!爹,你不曉得,現在……『誠實子弟』在哪兒啊?……『牢牢靠靠』的人,哪裡還有哇!……」

  老漢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瘦骨嶙峋的拳頭不停地捶著床沿,似乎想制止許貞那淒厲的呼喊。這時,外面的屋簷水正滴滴答答打在美人蕉的枯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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