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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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琴望著雨霧中那披蓑衣戴斗笠的龍慶的背影,拄著棍子一步一滑地艱難地走向遠處以後,才「唉……」了一聲,收回視線來。 「啥子事情啊?叫你到哪兒去?」七姑娘問道,明亮的雙眸盯著許琴。 許琴懶懶地回答:「開黨支部會。工作組叫我去入黨。可我……」 「你不去?」七姑娘一聽就懂,她瞪著自己的妹妹,「你真傻喲!工作組那麼重視你,你卻不去,這種機會別的人想斷了腸子還想不到呢!難道你不曉得,入了黨的姑娘家,什麼事都更容易辦到哩!」 許琴痛苦地咬著嘴唇,搖著頭,制止許貞往下說,挽起她的胳臂向屋裡走去。 「爹在屋頭麼?」許貞邊走邊問。 「在,他病了。」 「四姐呢,也在家麼?」 「在給爹爹縫皮祅。」 「我的信你收到了麼?」 「七姐,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咋個一回事?你成天都在想些什麼哇!」 「我想的呀,都是些最實際的事,哪兒像你們那些人,吃沒吃著,穿沒穿著,盡用些空想來騙自己。什麼『理想』呀,『幻想』呀,那些全都不實在。等廟子修起,鬼都老了!」 說著,姐妹二人進了堂屋。老七免不了先到父親的臥室去問候一番,老九徑直回自己房間去了。 二 六十四歲的許茂老漢,在他的生日即將到來的前夕病倒了。去年夏天那個工作組逼著他去唱戲,扮演一個名叫「常富」的老中農角色,他不得不裝病在屋裡躺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回,工作組並未把他怎麼樣,他倒真正害病了,從他那蒼白消瘦的臉頰和深陷的眼眶就看得出來不是假裝的。自那天從三姑娘家裡回來,他沒有再邁出大門一步,心愛的自留地也未去看一看,連日淒風冷雨早把「韭菜黃」漚爛了。有啥法呢?沒臉見人呢,咋能走得出去! 新培訓回來的大隊赤腳醫生是個年輕妹子,許琴的同學。她十分關心許大爺的健康,前來看了病,說是重感冒,處了方。但是卻並不見好起來。昨天許琴又把她找來了,她耐心地詢問老漢近日來都吃了一些什麼食物,許琴告訴她:自從那天在三姐家裡吃過一頓瘟雞肉,回來就再也吃不下什麼。醫生這才找到了病根,說是雞肉本來就難消化,更何況瘟雞有毒呢,外感風寒,內傷飲食,說不定還中了毒。於是用了「保和湯」外加魚鰍串引子。到今天,依然未見效。 四肢無力,頭暈眼花,老漢已經相信自己會從此一病不起。他躺在床上,抱著烘籠,白日黑夜地思考著人生。沒進過學堂門的思想家許茂對於人生的思考,沒有從什麼現成的定義出發,他當然不知道「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個道理,但他卻並不孤立地去總結自己這幾十年的生活經驗。 當他從自己少年時代能記事的時候起,挨著年月回顧到如今,他感到無限惋惜,歲月漫漫,解放前悲苦的年辰不用說,近年來的坷坎也不值得懷念,真正值得紀念的金色的日月卻是那樣短暫。——他私心眷戀的是合作化年代。那時候,他個人的生活與時代的潮流是多麼的和諧,共產黨的政策,樣樣合他的心意,在葫蘆壩這個小小的社會上,人心思上,他是拼著命在往前趕,同人們一道建設幸福的家園。那時候,人們選舉他擔任作業組長,羡慕他種莊稼的淵博學識,欽佩他積極學習藥劑拌種新技術的精神。連雲場鄉政府還獎給他「愛社如家」的獎狀。那時候,誰也不曾批評過他自私。 如果問,社會在前進,許茂何以反其道而行,變得自私起來了呢?這不是三言兩語所能回答清楚的。不錯,許茂自己也不否認他有自私自利的缺點,但他卻往往原諒自己。在上市的小菜裡多摻一些水,或在市場上買幾斤油,又賣掉賺幾個小錢,這當然不義;但比起那些幹大買賣的,貪污公款的,盜竊公共財物的來,又算得了什麼!……有許多事情許茂也看不慣,但他沒有能力往深處探究。生活的如此不和諧,他把原因歸結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沒有能生下一個兒子來。 「要是有兒子,我這把年紀,何曾不曉得坐在家裡享福呢!又何必要去為吃穿操心呢?……」他想,不免就埋怨起他那些姑娘們來了。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老漢並不懷疑自己對女兒們的教育方面有什麼欠妥的地方。她們一個個不是從小就勤勞,能幹,品行端正麼?可為什麼老四偏偏會做出那種丟臉的事呢?真是奇恥大辱!為什麼老七要同那個流氓攪在一起,在連雲場上鬧出那樣丟人現眼的事來?難道這一切是他許茂的過錯麼?許茂什麼時候唆使過他的女兒們去幹那些不要臉面的事了? 許茂種了一輩子地,在人生的道路上經歷過許多憂患,也曾體驗過短暫的幸福。沒想到,真沒想到,如今會孤獨地躺在床上,聽著屋外淅瀝的風雨,這樣痛苦地思索人生!…… 七姑娘一身上下都是城市姑娘的打扮,來到老漢床前,叫了一聲:「爹!」 這圓潤而又親切的聲音把老漢從思索的折磨中驚醒過來,他微微睜開矇曨的雙眼,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對烏黑明亮的眸子,垂到額上的黑髮,光彩照人的圓臉龐,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兒刺激著他的鼻黏膜。老漢厭惡地重新閉上了眼睛。 「爹,你……病了麼?」七姑娘問道。 半晌,老漢回答說:「我沒得病!你回來幹啥子?還認得這條路麼!」 「咋個這麼大的氣喲!」七姑娘並沒有被嚇退,嘻嘻笑了兩聲,「回來給你老人家做生呢!」說罷放下肩上的挎包,取出白糖和掛麵,一堆放在床頭的平櫃上,然後在床沿坐下來,繼續嬌嗔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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