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五一


  才說出「我們」兩個字,她的臉就紅了。下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只見老金煩躁地站了起來,伸手抓住長秀的小胳膊,兇狠狠地一提,抱起來就走,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這個粗心大意的漢子!

  長生娃遲疑了一下,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四姨娘,跟在他爹身後走著,一步一回頭……

  小長秀被嚇了一跳,當她驚魂初定,早已離開她的四姨娘幾丈遠了,她在他爹的手臂裡號啕大哭起來,兩隻手在空中揮舞,拼命地叫喚著:「四娘,四娘……我要四娘!」

  許秀雲怔怔地站在原地,臉色慘白,緊緊地咬著嘴唇。直到金東水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盡頭,還聽得見小長秀淒厲的哭喊。這時候,她再也忍不住,雙手掩住臉,眼淚像清泉似的從每個指縫裡滲了出來。

  羞辱,失望,幻滅……種種情緒攪著四姑娘的心。好苦啊!

  在這嚴寒的冬季裡,只有正午的時候,那陽光才是明亮的,給人世間帶來一絲兒暖意,但,惟獨四姑娘沒有福分享受這片刻的溫暖……不知捱過了多久,趕場的莊稼人漸漸走散,連雲場變得空曠寂寞起來了。天上的浮雲移來遮住了陽光,小北風一陣陣吹起來,骯髒的街面上的草屑、紙頭,隨風飛卷著。

  四姑娘終於打起精神,抹乾淨臉上的淚痕,埋著臉,邁開細碎的腳步朝葫蘆壩走去。她走得很快,趕過了一個一個歸去的莊稼人,把那些挑擔兒的男子漢,提筐兒的婦女們甩在身後。她迅速地走完那一段荒涼的紅土山梁,下坡的時間,差不多是放小跑,不多一會,就來到了柳溪河橋頭。她停在黃桷樹底下,極目遠望,對岸就是葫蘆壩阡陌縱橫的田野,挨近河沿的地方一片灰濛濛的桑園擋住了她的視線,再也看不見長生娃和大姐夫的影子,聽不見小長秀的聲音。此刻,她又一次失去了勇氣,只覺心裡一沉,仿佛她生命中一件重要的東西從此丟失,將永遠不復返了。

  三

  許茂老漢從來不曾感到過今天這樣的疲乏。高大精瘦的身板微微傴著,背著個背篼,腳步沉重,人也顯得蒼老了許多。他回得家來的時候,屋頂上沒有炊煙,老九和顏組長還未回屋,四姑娘的破小屋也是冷冷清清的。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階沿石上。

  整個許家院子顯得空曠寂寞。九姑娘早晨晾在樹枝上的衣服落在地下。太陽光照著的地方,幾隻母雞蹲在那兒打瞌睡。老黃狗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兩眼憂鬱地望著天空的白雲。圈裡的豬嗷嗷地發出饑餓的呼喊,這聲音更增添了寂寞和冷清的氣氛。

  院壩裡種的玉蘭花還未曾含苞,迎春的杏樹也還沒有醒綻,梨樹枝丫掛著幾片凋零的紅葉,美人蕉顯得蒼老而憔悴,幾株老柏樹在院中投下濃重的陰影。惟有報春的臘梅,孤芳自賞。春天還沒有來,冬天遲遲不肯離去。多年來,一向以房舍庭院的寬闊清幽而暗中自負的老漢,今天第一次感到:這一切都是這樣的死氣沉沉!

  他今天例外地沒有像往日趕場回來那樣,立即動手去打掃院子裡的落葉和雞糞,也沒有掏出錢袋來計算趕場的收穫。不,他再也沒有那種興趣和精力了。剛強的老漢活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發現人世間還有這麼多的煩惱在等待著他,他此刻感到難耐的孤寂。雖然他比一般莊稼人有著更為良好的思考的習慣,但,今天接二連三的失敗和恥辱,快把他的腦袋漲破,他無力進行思考了。

  是的,正如俗話說的:「輸錢只為蠃錢起」。許茂老漢這幾年來在亂紛紛的市場上,學到了一些見識,幹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憐憫的神情,用低於市場價格的錢買下那個女人的菜油,然後再以高價賣出去,簡單而迅速地賺點外水,這樣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沒有想到還有人比他更沒良心,一個小錢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難道那樣的世道又回來了麼?他許茂老漢算是一個小魚呢,還是算個蝦米?

  這叫人有多麼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個可憐女人求乞的樣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著拿錢去取藥,那情形是夠窘迫、夠悽惶的了。而他許茂從前也曾窘迫過、悽惶過的,如今竟然忘記了,竟然用那種欺騙和虛偽去對待他的階級姐妹!難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麼?這個合作化時期的作業組長,領過獎狀的積極分子,為什麼這些年會變成這樣啊?

  抱著發燒孩子的可憐的賣油女人,此刻仿佛走進許茂老漢寂寞的院子裡來了,她對直向著老漢走來,可憐巴巴地對他說:「大爺,請你行個方便吧,你是個好人!」

  許茂老漢使勁地閉上眼睛,他不敢去看那個幻覺中出現的影子。但是,他的腦海裡立刻又跳出那個留小鬍鬚、穿翻毛皮鞋的青年……緊接著,是賣油女人的聲音:「就是他!」隨著這一聲淒厲的叫喊,一個壯實的漢子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街市上的人流堵塞起來了,憤怒的吼叫聲像石頭子兒一樣向他飛來。接下去是七姑娘許貞的哭聲:「哇……」

  這一連串令人心悸的情景,像走馬燈一樣出現在老漢的心中,他那本來十分健康的心臟也難以承受這樣的衝擊。他覺得頭暈腦漲,喉頭乾渴,似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使他渾身顫抖起來,肩膀傴僂得更加厲害了。

  然而煩惱人的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葫蘆壩的代理支書龍慶來了。因為熬夜,龍慶的眼病不但沒見好轉反而更加紅腫起來,眼泡漲得像兩個桃子。好心腸的龍慶看不清楚老漢臉上痛苦的表情,笑嘻嘻地打招呼:「怎麼,許大爺今天沒去趕場麼?」

  許茂「唔唔」兩聲,算是回答。他站起身來,挪了一下身子,漠然地問:「你找工作組麼?」

  代理支書自己端了一根板凳坐下來,搖搖頭,表示不找工作組,是專門找老漢來的。他臉上掛著笑容,然而看起來卻像哭似的,說道:「啊喲,這個院子好清靜喲!你們家老九,這會兒……」

  「還沒落屋呢!這個死女子。」

  「我曉得,她在四隊上,今天怕要在吳昌全屋頭吃午飯哩,公事嘛,她陪著顏組長參觀吳昌全的科研地,這一陣轉到葫蘆頸去了,顏組長說是要去找老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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