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三七


  龍慶一邊裹煙,一邊心事重重地說著。說到這裡,苦笑了一下,忙把煙杆塞進嘴裡。叭了幾口以後,發覺還沒有點火,這才遍身搜起火柴來。老金伸手從灶臺上拿了火柴遞給他。把煙點著以後,龍慶又說:

  「哎,葫蘆壩的人還要餓飯呢!你猜,怎麼規劃的?搞泥巴搬家,『人造平原』。好像葫蘆壩還不夠平,要弄得一展平。我的天,這一冬一春的勞動力全得陷進去;這還不說,『小平原』動輒二十畝大,原前的水路打亂了,排水不良,一潑大雨就會淹壞莊稼!……哎,淨是些沒球名堂的背時主意,還硬說是『學大寨』『改天換地』呢!人家大寨有大寨的情況嘛,不講因地制宜,行麼?」

  老金問道:「會上你提出你的意見了麼?」

  「沒有啊,整他媽半夜,就他一個人說。」

  「你應該提嘛,那個人就只曉得吹,生產上的事一竅不通。」

  「我提?」龍慶憂鬱地說,「人家工作組對這規劃也沒提半句意見呢!」

  「是麼?」

  「是唦。我心焦的是,這幾年,多數社員的口糧越來越緊,眼看著春荒就是個大問題。如其明年大春再弄來『籠起』,那末,就只有把嘴巴擱起,要不,就叫社員去討口!——哎,那時候,我們這些人:黨員,幹部,還有什麼臉面活呀!」

  老金說道:「也不至於吧,先莫太悲觀了。規劃嘛,依我看是該搞一搞,早幾年我就想過,這葫蘆壩的土地潛力大得很,整治一下就可以增產。不過,像搞那些什麼的『小平原』,倒是值不得的。」

  「是嘛,勞民傷財!」

  「再開支委會研究一下嘛。必要時把各隊隊長也召集起來,再找些懂生產的社員參加,大家議一議嘛。」

  「要能夠那樣,當然好囉!可是你曉得的,這幾年,正正經經辦一點生產上的事情,難呀!……」

  像往常一樣,龍慶向金東水訴說著心中的苦悶,發一發牢騷,一件一件地報告著葫蘆壩的重大新聞。這時,他又開始說起鄭百如搞的那個糧食折成的花樣來了:

  「你說怪不怪?決算表都填了,又翻攤!」

  「從來都沒聽說過這樣踩假水的。」

  「你看嘛,東折成西折成,一下子比實際產量漲上去四萬多斤!」

  「他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這一下,上邊又要表揚葫蘆壩囉,說不定還要弄到一杆錦旗咧!他媽的,真是『一肥遮百醜』,還又要介紹經驗啦,編些好聽的去哄別人。」

  「哄得了今天,哄不過明天啊!」

  「就看他能不能哄得過工作組了,依我看,這一回的工作組有點像了,顏組長是個『解放牌』幹部,是今年才恢復工作的。但願她能夠瞭解民情才好!要不呀,我們葫蘆壩還有苦頭吃呢。」

  「葫蘆壩如今是吃得補藥,吃不得瀉藥了。」

  「再吃『瀉藥』就只有垮杆了!現在而今,趁工作組在場,我倒是又想辭職不幹了啊!當初,我就不想承擔這個差事,我是個大老粗,心機算盤都算不過鄭老么,他能說會講,上邊還有靠山。可你又勸我幹,不能看著葫蘆壩的社員吃虧不管。你總說,這種亂紛紛的世道不會長的,河裡的水總有個澄清之日,只要群眾都看清楚了問題,只要上邊的風氣正了,情形就會好轉。可我就看不出什麼時候才能好轉!現在生產一年不如一年,社員不相信我們了。我成天在社員面前強裝起笑臉,可心頭呢,直想哭!我怕有一天也會遭個禍事,不如趁早自己下臺的好。」

  龍慶這樣說著的時候,不停地摸出他那又髒又濕的手巾來擦著紅腫的眼皮。金東水同情地看著這個代理支書,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卻說不出口。

  龍慶又說了:「三年了!當時上面宣佈你停職檢查。可至今也沒個發落……」

  「這你是知道的,」老金說,「我一份檢查書都沒有寫。這叫人家怎麼發落呀?」

  「唉,這鬼日子!」

  「老龍呀!還是打起精神來吧。工作還得幹,還要爭取幹!為人民服務這份權力,看來如今是不能丟。大道理不用多說,就說葫蘆壩眼面前的事情吧,群眾缺吃少穿,生活困難到了這樣,難道你忍心看著不管?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你是親自參加的,共產黨把農民引上社會主義道路,創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還沒有走到那一步,路上出了點問題,難道你這個拉車的黨員就丟了這輛車不管啦。現在還沒有輪到不叫你管的時候,你就得管!」老金說起話來,不由得有些激動。他停了停,讓自己稍稍平靜一下,才又接下去:

  「記得從前在部隊上聽首長講革命回憶,說過去幹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麼時候輪到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樣艱苦困難的情況下,大家對革命的未來前程從不喪失信心。這個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輩說的這個話來檢查我自己。當我苦悶的時候,信心不足的時候,我就罵我自己。說實話,人一輩子總得走些溝溝坎坎的。」

  老金又激動起來了。

  龍慶抹著眼睛,說:「好了,你不要往下說,我知道。我今晚上不該引起你傷心。」說著,四十多歲的老實漢子像個小媳婦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老金忙說:「不能怪你啊,這兩年我一個人呆在這兒,腦子裡總要想些事情。要不,可真會悶死啦!……呃,還是說一說規劃的事吧,我看,鄭百如那個規劃全是瞎胡鬧,也許他自己還沒弄清楚呢,不過是為了趕潮流,臨時翻翻報紙檔,胡亂湊了出來應付上級領導。說真的,葫蘆壩倒也真是需要一個扎扎實實地遠景規劃呢!我倆來閒扯閒扯吧,先說你的打算。」

  龍慶困惑地望著老金:「我說什麼?現在搞遠景規劃有啥用場?遠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蘆壩的問題是:等米下鍋!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去想過『規劃』,怎麼說得出個道道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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