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三八


  金東水從床枕頭下拿出個舊的資料夾來,輕輕打開,翻著,說道:「這兩年,我閑著沒事,弄了個草稿,一份是近期生產計畫,一份是遠景規劃。」

  龍慶忙湊過臉去。當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遝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驚訝的神情來。別的不說,單是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圖表,就足以使他為老金那種頑強的勁頭兒所感動了。過去他佩服金東水的為人,佩服金東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東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卻沒有想到這位受了處分,燒了房子,喪失了一切家產,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著這等堅強的生命力!真是個整不垮、踩不爛、打不死的漢子!

  金東水送上資料夾,笑道:「這是個草稿,還比較粗略。我想把它交給你。」

  「交給我幹啥啊?我可沒這能力。」

  「你有!你是支部負責人。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點價值,就讓群眾討論補充,然後由支部作出決定。我不交出來,恐怕會永遠壓在這枕頭下了,交出來,也算一個黨員對党貢獻一點心意吧!」

  金東水說著,眼睛有些濕潤了,龍慶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他的精神被金東水鼓舞起來了,他感動地接受了那一份規劃草稿。

  接著,金東水就粗略介紹起這個規劃的內容來。

  不知不覺地,從梨樹坪方向傳來幾聲雞啼。龍慶聽完介紹以後說:「大致聽一下,覺得有點譜了,葫蘆壩真的這麼幹起來,可真有奔頭呢!你把所有的問題也都考慮得仔細,很實際。你當過幾年支書,葫蘆壩邊邊角角你都瞭解,換個人,搞不出這樣實際的規劃來。」

  金東水送龍慶出門。心裡很難為情的是自己只有一張床,一條被蓋,三爺子睡。要不的話,該叫龍慶住一夜,也免得這位害著眼病的同志還要摸夜路回家。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送他出門。

  龍慶把金東水的資料夾緊緊地掖在棉襖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轉去睡吧,莫把娃娃涼著了。」他這樣說,十分同情這位中年喪妻的同志。

  一路上,龍慶都想著金東水。他對自己說:「以後情形好轉了,看哪兒有那種合適的女人,得給老金介紹一個。這件事,我來親自辦。要不,這個同志真是太悽惶了……」想著這個的時候,另一件事卻從他大腦的某一個角落裡跳了出來:

  「哎,金順玉不是叫我向許茂提說一下昌全和老九的問題麼!」

  他捶了捶腦袋,罵自己竟然把一個黨員同志托辦的私事給忘記了。何況,昌全是他很喜愛的一個青年呢!

  「現在雞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記住這件事。」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霧了。

  六

  雞叫二遍是莊稼人起床煮早飯的時候。九姑娘許琴習慣地睜開了眼睛,醒來的第一眼她就看見桌上還點著燈,顏組長還在伏案工作。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時驚叫道:

  「顏組長,你還沒有睡呀?在寫什麼,寫書麼?」

  顏少春轉過疲倦的臉,笑道:「我要能寫一本書的話,一定第一個請你提意見。」

  「怎麼不能寫啊!」許琴迅速穿衣服,大聲說著,「我看你就像個作家。」

  「哈哈……作家?你見過作家是啥樣子?」

  「我沒有見過,不過,我想,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說話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靜靜的,老是愛思考,夜裡不睡覺,總是寫啊寫啊的……嘻嘻……」

  顏少春聲明道:「你是做夢,在夢裡看見了什麼作家了吧?我,小時候沒進過一天學堂,解放後,背上拖著一根大辮子上掃盲識字班,開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掃盲老師教我好幾天,『顏』字我還畫不像呢。」

  「聽說你當過宣傳部長,是吧?作家都是在宣傳部工作的,你別哄我了。」

  「哈哈哈……九姑娘,我給你說不清。」

  金順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這會兒被吵醒了。許琴要她繼續再睡一會兒,大娘卻堅持不再睡,她說她得回家了。

  「還沒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燒火煮飯。」許琴跳下床來。

  金順玉大娘堅持要回去。她說,她夢見昌全和小齊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這一說,把顏少春和許琴二人又逗笑了,她倆不相信夢。

  「當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個性子。」大娘認真說道,「他是個直杠杠,一點兒也不會待人處世的。昨天我就有察覺,他說話做事沒頭沒腦,准會把工作組同志得罪的。」

  但是,顏少春和許琴還是說服了她。她答應留下吃過早飯再走。

  許琴點著燈進灶屋去了。金順玉大娘斜躺在被窩裡,跟顏少春說著話。顏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筆記本,脫了鞋,歪到床上去,拉開被子蓋住腳。她又一次要金順玉大娘說一說原支部書記金東水當年受處分的情況。

  大娘說:「那純是冤枉。一九七二年整黨學習班上,因為經營管理評工記分上的問題,他和工作組意見不一致,頂碰了一場,工作組說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錯誤,叫停職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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